下班前，我又去看了上午急救送来的女病人。她毕竟年轻，身体机能恢复快，已有苏醒的迹象。和夜班护士再次确定了她的晚间液体，我收拾停当，准备回家。
刚换下制服，忽听楼道里传来几声惊呼，还有人跑动的声音，步伐凌乱而沉重。
又出什么事了？
我探出头看着外边，只瞅见几个和我一样正在纳闷的病人。
“他姐，出事了！出事了！”婷婷从我身后跑来，喘着粗气瞪我。
她的表情很是吓人，看得我一阵心慌，难不成惠子又惹事了？
刚想问，婷婷就拽着我的胳膊往外走：“叶主任出事了！快走，快去看看！”
她这样一说，我头皮都麻了：“到底怎么了？”
“刚才他在手术室里昏倒了。外科的大夫们现在全都过去准备急救呢。”婷婷掩不住声音的颤抖，抓我的手也是冰凉。
我紧张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顾跟着她跑。手术室前，居然已经挤了不少人。
院长也站在不远处，和邢副院长商量着什么。外科的几位业务强手此刻都面色凝重，严阵以待。
张医生从手术室里出来，摘下口罩对守在门外的院长说：“是胃出血，出血点已经控制，但现在需要输血。”
院长让邢副院长赶快去安排，又向张医生询问了些详细情况，面色才稍稍好转。
“通知叶主任的家人没有？”院长问站在不远处的行政办李主任。
李主任如梦方醒，一眼瞄到人群中的我，拿手一指：“小许这不是在么，赶快帮着通知一下叶主任的家人。”
我？哪有他……家人的电话？
可众目睽睽，我只好拿起电话给老爸拨过去。
电话那边，老爸老妈都被惊地大呼小叫。
“现在情况怎么样？不要紧吧？”老妈一直问，问得我更加心烦意乱。
一切发生得那么突如其来，一次又一次挑战着我脆弱的神经，连喘息的机会都吝啬。
我的双腿开始不自觉的颤抖，婷婷察觉异样，搀着我在一旁的椅子坐下。
“会没事的，张医生主刀，一定没问题哈！”婷婷的话，断断续续传进我的耳中。此刻，自责和懊悔扰得我心神俱乱，完全不能集中精神去思考事情。
惠子和胖猪也找到了我们，两个人走过来默不作声，惠子拍了拍我的肩膀，就挨着我贴墙蹲下，与我一起等候。
血袋送进了手术室，李主任让大家都先回到各自的岗位。他走过来，冲我点点头：“小许，你在这里等等叶主任的家人吧，应该马上就到了。”他又看了看惠子他们，“有值班任务的就赶快回去，不用都守在这里。”
大家听见了，却都没动。婷婷伸手杵了下胖猪：“你今天不是夜班么？快去吧。这有我们呢。”
胖猪不放心地看了看手术室的方向：“有消息赶快告诉我一声啊。”撂下这句，他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胃出血。
如果不是这段时间高强度高密度的手术，如果不是我不懂事的刺激他，如果我能像以前按时陪他好好吃饭……越这么想，越觉得该用大嘴巴狠狠抽自己。
我忘不了叶穆同意我转科时的那落寞的眼神。他出言挽留的话，我一定会束手就擒，所以我一再打断他的话，以示决心。他最后略显嘶哑的嗓音里应该有对我深深的失望吧。
所以他现在是在惩罚我么？
“多多，多多！怎么样啦？”老爸他们竟然先赶到了。
我扑进老妈怀里，心里各种道不明的情绪就一股脑的奔涌出来，霎时间哭得昏天暗地。
一直守在门外的院长和李主任显然被我的嚎啕吓到了，刚要过来安慰，就看见叶穆的父母在一个年轻人的陪伴下也走了过来。
“叶厅长，您来了。”院长赶忙迎上去，把情况向焦急的二老做了说明。
叶厅长夫妻俩边听边小声地询问，待情况了解得差不多，才看到坐在墙根儿，哭得上起步接下气的我。
叶伯母几步走到我身边，看到我的样子，她也不免有些难过。
“多多啊，别哭了，叶穆还年轻，会没事的。”她拉着我的手，在我的手背轻轻拍着。
两个老战友在这般场合下见面，也是无奈得很。叶厅长忍不住和老爸念叨叶穆的工作起来不要命，不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云云。老爸倒是十分客气地回敬他“你当年不也是这样，你儿子还不都是跟你学的……”
一起来的年轻人慢悠悠走到叶伯母身边，并不说话，只靠着墙站着，偶尔好奇地悄悄打量我一下。
我躺在老妈肩膀，依然不能自已的抽噎。
我曾经那么期待的双方父母的见面，如今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变为现实。自打与叶穆相识所发生的每一件事，似乎都在情理之中，又全在意料之外。
就像冥冥中早已做好安排。你怎么想，它根本不理。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手术宣告结束。叶穆被推出手术室时，仍然在昏迷中。两袋暗红色的血袋正将血液源源不断的输送进叶穆的体内，他闭着双眼，神态平和，只有苍白的脸色让人触目惊心。
我抓着床上的护栏，跟着护士一起将叶穆推回了病房。护士长过来，与我一同将监测仪就位，布好晚上需要的液体后冲我一挥手：“有什么需要叫我就是。”
我点点头，便搬来椅子坐在病床一侧，看着监测仪器上的数据都显示正常，一直惴惴不安的心才得以稍稍放松。
昏睡中的他呼吸平稳，偶尔睫毛闪动几下，真像是沉沉的睡去，正做着美梦。
病房里此刻寂静极了，除了仪器定时的嘟嘟声，再无其他。
我的双手将叶穆的一只手握住，交叠在一起。他的手是温热的，手指的骨骼细长却并不柔软，掌心的皮肤光滑，一道道掌纹清晰可见。
这手，我既握紧，便不打算再松开。
几位长辈进来，见此情景，也不便说什么，不约而同地看向别处。
叶伯母来到床边，伸手轻触叶穆的额头和脸颊，又查看了仪器上的指标，轻柔的对我说：“多多，放心。手术做得很好，小穆会很快恢复的。”
老爸和叶厅长商量过后对大家说：“这样，咱们替换着先去吃饭，病房里就先让嫂子照看下。”
“不，”一直没说话的我此时突然出声，“你们先去，我留下来。”
叶伯母拍拍我的肩膀：“多多，你也上了一天班，年轻人不能饿着，吃完饭再来看叶穆。”
我还是紧紧握着他的手：“我不去。我要陪着他。”
几个人都面面相觑。一直没说过话的年轻人此时上前揽住叶伯母的肩：“这样，咱们就听多多姐的，你们几位老人家先去吃饭吧。”而后他坐进后面的沙发里，“我陪着她，你们快去。”
大家看我一副入定老僧的样子，也只好作罢。年轻人在我身后安静的陪着我和叶穆，我没心情回头看他，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不动。
年轻人老实的坐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了，走到床的另一侧，站在对面望着我微笑。
“多多姐，我叫叶稂，叶穆是我哥。”
我认真看他一眼，点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没想到第一次见面是这种状况，我哥真是……”叶稂挠挠头，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说辞。看得出，他和我一样担心叶穆，可是又希望能够帮我纾解下此时的沉重，这样觉得，便对他有了些好感。
病房的门被推开，张医生走进来。我连忙起身，跟着他为叶穆做了整体检查。他表情凝重，从口袋里掏出张化验单递给我。
我边看，眉头也紧紧皱起来。叶稂看我俩神色不对，也凑上来和我一起看。
“化验显示，叶主任有中度的营养不良，血色素也极低，连6都不到。所以，我已经把营养液和蛋白都加上了，至于输血，得输到血色素正常为止。”张医生边说边摇头，“这真是稀奇，这个年头，一个收入不低有车有房的外科主任医师，居然会营养不良？解释不通啊！这可好，本来一周就能恢复的，这下恐怕需要个把月来调理了。”
叶穆的不爱吃饭我是领教过的，但仅仅是挑食或是胃口不好，是不可能造成中度营养不良的。我用疑问的眼光看叶稂，叶稂也是一脸困惑：“多多姐，你别看我，我哥他平时很少回家，不是在医院就是在自己家。我是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子？”
“那你把这个情况跟叶主任家里说一下，出院后的调理才是关键。”张医生说完才转身往外走，可嘴里还在碎碎叨，“最近这么多场手术，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叶稂的表情明显没刚才轻松了，他蹙着两道黑黑的眉毛，担心不已：“怎么会营养不良啊，很严重么？是因为这个才胃出血么？”
我没回答，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再细细看一遍化验单，不仅是血色素，还有很多指标都偏低，这些应该都与营养不良有直接关系。也就是说，就算不是今天，他也会随时因为体力不支而倒下。
姑姑对我说，叶穆说不想耽误我，希望我找个更好的人。
我曾以为这都是叶穆拒绝我的虚伪说辞而已，却忘了他是个耿直从不说谎的人。
他一早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所以，那么斩钉截铁的跟我分手。
这个别扭的家伙。
我重新坐回他的身旁，又抓起那只修长的微凉的手，用我的手心温暖它。
叶穆，叶穆。
待你苏醒，我将给你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