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说我家叶主任绝对是个隐居多年的撩妹高手,深藏功与名啊。
每当萌生“我本有心向明月,无奈明月向沟渠”的悲悯情怀时,他马上又能给我“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星星之火。
这种节奏和分寸感的把握……无人能及。
我站在原地,怀里抱着饭盒,耳边嗡了又嗡。
我深深的服了。
在儿科顶着两片绯红的脸蛋儿上完班,我早早等在医院门口。今儿还特地捯饬了一下,借了婷婷的粉底和口红。本来想抹点儿腮红,婷婷说你那脸已经红得跟猴屁股似的了,不必画蛇添足了。
自从叶穆对我发出约会邀请,本已平静的心湖就顿时激起了澎湃的浪花。
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
但表面上我还是很低调的,为了避人耳目,我特意藏在门房的一堆杂物后边。一个一个看着进出大门的人,就是没见到我家主人公。
门房宋师傅一边喝茶,一遍笑我:“小许大夫这是等谁呀?”
我翻了个白眼给他。明知故问。
白眼刚翻完,一扭脸,叶穆正站在我正对面,不明所以的看着我。
白眼险些吓得翻不回来。
我踉踉跄跄地跑出去,叶穆也不等我,扭头就往外走,我只好三步并两步的在后面跟着。
“咱们今天去哪儿……?”
“去医大附属。”叶穆走到车前,极自然的为我打开车门。
他好像还是第一次这么……体贴。
不过,约会不是应该去什么电影院,美味的餐厅么,医大附属附近开了什么好吃的饭店了么。
“为什么要去医大附属啊。”
“去看壮壮。”
我一惊。上周我刚刚去过的,他各项体征还比较平稳,难道……
叶穆看到我的脸色骤变,连忙安慰我:“你别瞎想,他没什么的。是我想去看看。”
……心里安定下来,马上又觉得好不容易盼来的约会要去医院这么不浪漫的地方,不觉暗自扫兴。刚从医院出来,又进另一间医院。
叶穆看我在副驾驶座位上,一分钟变换多付表情,不由好笑。
“你呀。”
完了完了,他又用充满磁性的低沉嗓音说话,配上我根本无法抵抗的温柔嗓音。我看着他,他的嘴角还挂着笑意。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可以这样轻松自在的相处了,这真是一件令人安心的事。
不过心里还是会好奇,究竟为什么叶穆要带我一起去看壮壮。如果是以叶穆对病人的责任心来讲,我完全不会怀疑他此行的目的。但上周我去看壮壮时并未见到他的父母,两人同时不在的时候比较少见。
莫不是……
到了医院,叶穆的师兄出来迎接我们。两人一路寒暄,一路网儿科病房走。
“家长来了么?”叶穆问。
师兄点点头,带我们来到病房所在的楼层,却不往病房走,而是拐进了旁边一件办公室。
里面,坐着壮壮的父母。
他们一见到我和叶主任都略显吃惊,又随及恢复如常。
我不傻,预感一定有事发生。
这显然是叶穆师兄的办公室。同为主任,这办公室可是豪华气派的多。医大附属的条件和设施真的不是我们医院现在所能比及的。
“不用多介绍了,大家都是熟人。”师兄落座,简单的开场白后就切入了正题,“因为叶主任和小许医生以前一直负责壮壮,所以我觉得也应该让他俩知道一下孩子的情况。”
壮壮的父母点点头。他妈妈冲我笑了一下,有些勉强。
他爸爸直接开口了:“苏主任,我们已经决定了。今天,正好叶主任和小许大夫都在,感谢你们对壮壮的付出,我们心里都知道的。带壮壮回去,也是万不得已做出的决定。回去了我们也一定会继续给他治疗,不会放弃他的。”
原来,他们准备出院了。
我作为一个医生,当然理解他们所做的这个决定。高额的医药费,每日的提心吊胆,耗费的心力……真的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两人咬牙坚持了这么久,也是不容易。
但如果换成壮壮的角度来想,当然是万分舍不得的。
出院,回家。这对普通病人来说的大喜事,对壮壮无疑就是宣判死刑。
他们当然还会为他治疗,不会放弃他。但病人一旦离开了各种治疗仪器的支持和辅助,身体的各个器官就会慢慢衰败,最终死于并发症。这并不是危言耸听,叶穆的师兄也一定是全部讲给过他们的。
可他们还是决定了。
办公室里,陷入了寂静。壮壮的妈妈始终低着头,不发一语。他爸爸讲完,看着我们,但并不是征求我们的意见,而只是通知我们。
苏医生点点头,说:“医院当然尊重家属的决定,毕竟你们也努力过了。那周五给壮壮办出院手续吧。”
叶穆于是又和师兄一起嘱咐了一些回家的治疗和护理事项。我呆呆坐着,不想说话。
我真的不怪他们,作为一个旁人,我有什么权利去责怪。
只是想着,壮壮的结局如此唏嘘,心里就有些难过。
叶穆是专门带我过来的。他觉得我有必要见证壮壮要离开的这个时刻。这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离开,但,还会有多久,大家心中有数。
壮壮的父母起身准备告辞,和叶穆、苏医生握手后,壮壮妈妈向我走过来,拉住了我的手。
“小许大夫,你骂我几句吧。”她眼眶泛红,手微微颤抖着。
我不禁伸出手去扶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看得出她是有多不舍,她不该被责怪,更多的是该被同情。
“……你们是为什么做出这个决定的?”直到我上次来,一切还好好的呀。
他妈妈抹去泪水:“我怀孕了……上个星期检查出来的。”
我看着她悲伤的脸,再也说不出话来。
临走,我拉着叶穆又回病房最后看了一眼壮壮。他还是那么平静地躺在那里,好像外界的纷争复杂于他无关。小小的身体上承受着各种仪器和导管。
出院,于他也许也是一种解脱。
他的离去,换来一个新生命的降临。这就是老人常说的天道轮回么。
“哈哈,我没有哭。”从医院出来,坐在车里,我两手搓着脸颊,对叶穆干笑两声。
叶穆看了看我,发动车子,丢出一句:“比哭还难看。”
这对我真的是个进步,一滴眼泪都没掉,虽然心里已泪流成河。
叶穆一直在我身边,默默地陪着我。他不说话,我却时时能感受他望着我的关切的目光。
“在外科待久了,好像心肠都变硬了。”我看着窗外的漆黑,喃喃地说。
“你只是见多了,承受能力加强了。”叶穆说,“这是每个从医之后的人必经的过程吧。总会有那么个人,是你拼了命也想救却最终束手无策的人。我父亲有,我也有。这让我们觉得自己无能,甚至让我们质疑自己,备受打击。但这是每个当医生的人都要经历的。谁也跑不了。”
他的话,让我的眼眶涩涩的。
病人的离去,在医生平静地外表下也是会掀起一阵波澜的。与家属的悲恸不同,医生的难过更多的是来自无奈,自责,用尽了所有方法可他还是走了,那种无力与愧疚也会让人痛不欲生。
“叶穆。”
“嗯?”
“我饿了。”
……
“那你想吃什么?”
“咱们第一次约会的那家店,还记得吗。”
故地重游,本该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呵呵,但其实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这里居然重新装修过了,完全变了样子。我和叶穆以前坐的地方现在变成一个水池,里面十几尾金鱼游动,时不时越出水面找人要吃的。我整个人趴在池边,喂了个不亦乐乎。直到手里的鱼食都喂完了,才想起我是来吃饭的,自己的肚子还咕咕直叫呢。
叶穆早就不在我身边了,他找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悠闲的喝着茶。
我赶紧坐过去。
他把菜单推到我这里:“客人都像你这样,那鱼早晚要撑死。”
我不服气地撇嘴,向服务员招手示意。
“你们这里又添了不少新菜色哈……”饶有兴致的来回翻了半天,新菜一个没点,点的还是那次来的那几个菜,还有一碗粥。
粥被端上来的时候,我对叶穆一阵坏笑:“是不是记忆犹新哪?”
叶穆没理我,舀起一勺,吹凉,津津有味的喝了起来。
他应该也饿了,下班到现在我俩都滴水未进。
那还客气什么,造吧。
大快朵颐的时候,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把我和叶穆都吓一跳。随声而来的,是一个略显眼熟的家伙。
“叶穆啊,在这居然能碰上你!咦?这不是小许大夫?哎哟,打扰你们约会了不是?”
这人话里还真多。他居然认识我,还知道我和叶穆的关系?
看到人家约会还凑上来干嘛,真煞风景。
来人看到我还是一脸蒙圈,等不及夜幕开口就急忙自我介绍:“我是叶穆的老同学,鄙人姓赵,这只胳膊还承蒙您贵手给缝过几针。不记得啦?”
怪不得总觉得他眼熟,掉井里那个。
“相请不如偶遇,咱们俩桌并一桌怎么样,我那桌也就是两个单位同事。”老赵热情起来简直就是不长眼哪。
我跟叶穆多不容易出来约次会,就让他这么义无反顾的搅黄了。
都容不得叶穆推辞,老赵就把几个朋友拽了过来,饭桌一下子热闹起来。
老赵在文联工作,当了几年医生以后发现自己还是更热爱文学这片广袤疆土,于是辞职当起了专职作家。十几年下来也混出点名堂,现在在文联做副主任,今儿他刚巧领着单位两个编辑吃饭,好像也是刚加完班。
我就琢磨着这人说话怎么老透着点不着调呢。作家么,正常。
老赵的同事一听说叶穆是外科主任,立即产生了浓厚兴趣。原来其中一位的家人这几天正要准备手术,于是很虔诚地向叶穆讨问起关于病情及手术的细节。
叶穆一贯认真,对于人家的问题也是详尽解释,遇到外行不懂的,他也尽量转化成通俗易懂的语言讲解。
这个话题我听着也觉得挺有兴趣,毕竟也算是学习的机会,这也可以看做是“吃小灶”吧?
只不过,这“小灶”我在医院也可以吃啊,为什么要在和叶穆难得的约会时分来吃?还是和一棒子大老爷们?
可是,转过头看到叶穆那副专注的神情,我就暂时忘记了心中的悲愤,听着听着也入迷了。
老赵在旁边悄悄捅我胳膊,给我看他手机上刚拍好的照片。
照片里,叶穆在说话,我偏着脑袋盯着他,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在他的话语间和那张帅脸上,眼里一片痴迷。
也不知是老赵的摄影技术高超,还是我的迷妹儿气质过于明显,任谁都能感受得到我周身散发的爱慕气息。
我向老赵一伸大拇指,老赵凑过来压低声音说:“你那儿应该有你俩的合照吧?发个亲密的看看?”
我非常没皮没脸地把手机里的“绝世珍藏”找出来给他看。
老赵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当即央求我把这张照片发给他。
我于是大言不惭地加他微信。管叶穆现在承不承认是我男朋友,先造个势,掀起舆论的高潮把这事儿炒糊了再说。
没料到这个势造得如此之快。
晚饭还没结束,我就接到了姑姑从上海打来的长途。
“许多多,你手脚够麻利地呀!”这厮已然风度尽失,在那边近乎咆哮。
“许二妮,接受这个现实吧。别说你现在不在,你在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我一挑眉,“手下败将,认命吧。”
姑姑突然没来由的尖叫一声,恶狠狠地说:“算、你、狠!”
砰的就把电话挂了。
我握着电话,眼角一撇就看到老赵刚发的朋友圈下面留言已经连成片了。老赵喜不自禁的和大家互动着,他本来也懒得听叶穆他们的话题,现在拿着我俩的“热照”玩得不亦乐乎。
叶穆察觉到老赵这儿的异样,向我俩微微侧目。
晚饭结束,老赵的同事意犹未尽地与叶穆道别,临了留下电话,说好日后还要请教才放我们离开。
“你姑姑来的电话?”叶穆问我,原来他听到了。
“嗯。”
“她在那边怎么样?”
“还行吧。”以前怎样不知道,反正现在估计气炸肺了。许二妮这个小心眼,愿赌服输嘛,气急败坏的吼我算哪回事。
不过叶穆既然问起,我就不打算再瞒他了。于是,就一五一十的把“赌约”的事讲了出来。
叶穆开着车,耐心听我絮叨。他没插话,脸上始终波澜不惊,等我说完也未作出任何评价,一点也不像身为“赌注”应该有的行为。
我说完,他并不接话,车里就安静了下来。
好一会儿,叶穆才说:“芊芊如果跟我说明,我也许真的会答应她。”
我不由一愣:“为什么?”
难不成你对我们姑侄俩都有心思?真看不出你是这样的叶穆。
“……我欠她的。”讲完这句,叶穆就不再说话了。
道别时,我下车走几步又返回来,趴在车窗前问:“……你不生我们的气?”
“……气啊。”他居然这么……痛快就承认了。
“那怎么不骂我?你不会不让我从儿科回来了吧?”问清楚比较安心。
“没想到许芊芊背地里搞这些阴谋,我很生气,所以我俩一报还一报。”叶穆说完,自己也笑了。
夜里,我接到老赵的微信。他邀请我参加下周他们大学同学的聚会,希望我能和叶穆一起参加。我当即给他回复:义不容辞。
今夜发生了好多事。脑子有点乱,心情也有些复杂。
翻了个身,我就毫无征兆地哭了,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枕头上。
也许是因为打赌赢了开心的,也许是因为要去参加叶穆的同学会雀跃的,也许是因为有一个小小的生命还未绽放便即将陨落而惋惜……
不过,身边有叶穆,这让我踏实,安心,再也不惧怕前路未知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