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调休,我在家待着无聊,跑去看壮壮。壮壮已从特护病房转到正常的护理间,头上的纱布已尽数去除,圆圆的脑袋上也长出一层细细的绒毛。身体各处体征正常,开始靠输液接受血小板治疗。
只是意识依然没有恢复的迹象。
从医大附属出来,我没回家。专程跑到徐记小笼包打包了几斤灌汤包,然后打车回到医院,给胖子他们放下大部分,我抱着剩下的给叶穆送过去。
叶穆正在写报告,见我进来并没怎么惊讶,仿佛早有预料。
“叶主任,饭点儿到了,先吃饱才能更好的为广大患者服务是不?”我找张报纸垫好,把小笼包往上一搁。
“今天又吃什么?”叶穆盯着屏幕,双手在键盘上敲击不停。
我先欣赏了一小会儿我家男人修长的手指,才回答:“本市著名小吃徐记小笼包,不排队买不到,幸亏我今天上午没班,专程去给您……和我亲爱的同事们买的。”
“辛苦你了,”叶穆还是不看我,“放着就行,去和亲爱的同事们吃饭吧。”
“嗯……那个,”我哪能这么轻易被他撵出来,“叶主任,我上午还去看壮壮了。”
“哦?”叶穆停下手里的事,终于肯看我一下,“他恢复得不错吧。”
成功吸引他的注意,我很开心地凑过去,拉了把椅子坐他对面:“不错不错,我还和您师兄聊了聊壮壮的病情,他也觉得壮壮恢复得好。”
叶穆点点头,没继续往下问。
“叶主任,您说壮壮意识恢复的可能性大么?”这不是没话找话,我是真想知道,尤其想听叶穆告诉我。
叶穆想了想说:“大脑损伤后恢复意识的先例并不少,不能说没有希望。但这是个很复杂的过程,不确定因素太多,不能简单的去估计可能性大小。你问得是不是外行了点。”
“叶主任,你说得对。来,先来一个小笼包吧,凉了不好吃了。”
我很自然地递过去,叶穆也很自然地接过来。拿在手里时,他微微一愣,想必心里一定在暗自懊恼为什么又会着了我的道吧。可是他刻意不表现出来,硬着头皮往嘴里送的样子实在让我百看不厌。
我给他倒杯水:“别噎着啊,叶主任。”
吃完一个,叶穆当即下起了逐客令:“你还有事?”
我喜滋滋的摇头:“没事。”
“那还不出去。”他在忍着不瞪我。
“是,叶主任。”我走了一半又回头嘱咐,“我一会儿来拿饭盒,您可得全吃光啊。这个小笼包油水大,流浪的猫猫狗狗消化不了,所以就别为难他们了哈。”
叶穆自动屏蔽我的揶揄:“对了,转告小庞,下午一上班来办公室找我。”
“好嘞,叶主任。”欢天喜地跑去通知胖子这个噩耗。
叶穆轻轻舒口气,看着剩下的包子,隐隐觉得反胃。他从抽屉里拿出饼干,边喝水边慢慢下咽,还得提防“午饭监督员”会不会进来查岗。
这略显狼狈的日子,全是拜对待同事如春风般温暖的许多多所赐。已经很久没有人如此兴高采烈的来勉强他做不喜欢的事,逼他吃不喜欢的东西,且风雨无阻,乐此不疲。她不是恨得他牙痒痒想整蛊报复,就是……
“叶主任,您找我什么事?”几声敲门,小庞硕大的脑袋顺着门缝探进来。
看来许多多“圣旨”传达的很到位,吓得小庞午饭都顾不得吃,一路小跑着来领旨。
叶穆瞅瞅他满脸的汗:“小笼包吃了么?”
“啊?没呢……我先听您说,要不吃不踏实。”胖子擦擦汗,一下就瞥见叶主任桌上的一盒包子,心中瞬间明了,却也不敢多说,正襟危坐地等候吩咐。
叶穆把饭盒推到他面前:“你吃吧,边吃边说。”
胖子想起上次因贪吃三明治被他姐动用私刑,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叶主任,他姐给我留着我那份,这是您的。”
叶穆暗暗叹息,却不死心:“你吃,边吃边说。”
“那他姐……会灭了我的。”胖子觉得还是命比较重要。
“放心,我不告诉她。”
胖子的内心在挣扎。叶穆把饭盒又往他那边推推,胖子于是放弃刚才的原则,抓起一个塞进嘴里:“叶主任,我听您的。”
叶穆等他完全咽下,才把医嘱递给他看。
胖子接过这个,顿时就蔫了,想拿包子的手缩了回去,头也低垂下来。
“你们刚实习的时候我就说过,医嘱不合格,就没资格在外科待下去了。”叶穆说。
胖子的头更低了。
“但我觉得你最大的问题并不是医嘱,小庞,你真的想当医生么?”
胖子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叶穆。
叶穆继续说:“许多多和你最大的区别就是她十分明确自己的目的,所以做事才有方向,才能够坚持下去。你对自己未来的不确定只会让你越来越畏缩。从一开始犹豫着是否放手去施救,到现在不能全情投入,将来还有可能拿不起手术刀……你明白么?”
胖子陷入了沉思。
“手术室里,病人躺在你面前,你怎么能有一丁点的顾虑?所以,在你还没有坚定自己职业道路之前,你就不能心无杂念工作,面对病人缺乏果断和自信。这对医生来讲,是致命的。”
思虑良久,胖子嗫喏着:“叶主任,我打一进医院,最信的人就是您了。您说,我该怎么办?”
叶穆看了他一会儿:“你自己心里没有答案么?”稍停了停,叶穆接着说,“如果你一定要问我,以你现在状态,我建议你转科。或者,干脆放弃。你犹豫这么久都没有决定好,那就说明医生这个职业在你的心里可能并不是首选。”
胖子脸色一红,想说什么,望着叶穆那双似是能看透人心的眼睛,话最终没有出口。
胖猪一回到院办,我就看出他心事重重。看穿他的心事非常简单,面对香喷喷的小笼包无动于衷,面不改色,胖子铁定有事,而且是大事。
“咋啦胖猪,叶主任骂你啦,这还不常事?咱们哪个没被他收拾过,放宽心哈,我家叶穆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改了就行,他不会为难你的。”
婷婷在一旁帮腔:“就是的,怕啥?咱可是市中心医院外科的实习大夫,那是光环围绕的人哪,叶主任领着咱们那是奔一条光明大道去的,他收拾你是为了你走得更好,别担心,叶主任是咱自己人,有他姐在,好说!”
胖子冲我俩笑笑,故作轻松,明明笑得跟哭似的。
“其实也没啥事,叶主任就是建议我转科。”
我和婷婷当场就懵圈了,这是要动真格的还是杀猪给我们这三只猴看?
“有这么严重?不就是医嘱一直写不好,还有点怕血么,就得转科?”婷婷万分地不能接受,“还是你太能吃,怕你影响外科形象?你倒是说啊?!”
我也有点着急:“叶主任怎么跟你说的?”
胖子半天不吭气,记得我俩抓耳挠腮的:“胖猪,那你怎么说?同意转科?你要是同意,你就真成了天字第一号傻叉了,我们就再也不理你了。”
胖子一看婷婷眼都红了,赶紧说:“叶主任没骂我,也没说别的,就说我心不定,所以在外科不行,以后会出事。”
“什么心……不定。”我和婷婷再次搞不清状况。
胖子一跺脚,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我就实话和你俩说吧,毕业那会儿我爸就一直让我回去帮他料理家里饭店,他觉得我胆子小,人也不够灵气,当不了医生。一回家就跟我说,弄得我一直挺矛盾,后来我跟我爸定了个期限,实习一年后再决定……”
“那叶主任怎么会知道这事?”婷婷诧异。这事大家居然都不知道,胖子这家伙的嘴原来不光会吃啊,搁战争时期绝对能为我党保守秘密。
一说这个胖猪来神了:“叶主任绝对不是凡人,他不知道这事,但他就是觉得我心不在这,做事老是犹豫不决,这样下去对我对医院都不好,”说着说着他声音又低沉了,“……所以才建议我转科,或者干脆别干了。”
一时间,我们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一会儿,婷婷问:“那你咋办,叶主任既然说了,你就得拿出个准主意。”
看着百般纠结的胖子,我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了姑姑。那个看似强悍的女人,也是在毕业后毫无征兆的改行,全然放弃四年来的学习成果。她在放弃之前是不是也有过像胖子一样的踌躇和犹疑?是否也曾给过自己一个期限?
“他姐,你说句话啊!”婷婷拽拽我胳膊,“不然你再跟叶主任求求情,能不能再给胖子个机会?”
我看着胖子:“胖猪,这事儿没人能替你做主,不管别人说什么,还是要等你自己拿主意。你还记得当初你为什么要考医大么?其实准备回家照看饭店,考个新东方不就结了,何必选个这么高难度的专业?这四年被导师们剥了一层又一层皮,都是为了什么?”
婷婷安静地坐在我旁边听我说,胖子把脸埋在手掌里。他的手指短粗短粗的,十根指头都包不住两个喷薄而出的肉脸蛋儿,本来挺严肃的场面,唉……
惠子这时正好进来,端着大茶缸子骂骂咧咧地:“真不知道上辈子造什么孽了,513床的那几个儿女真是太不像话……”
等他看清我们三人异样的表情和造型,感受到办公室里凝重的氛围时,后面的话便全数咽进嘴里。
“胖儿,咋啦?他姐又不让你吃饭是不?”惠子一拍胖子的后背。
“惠子,你能不能别添乱。”婷婷瞪死人不偿命的凌厉目光朝他一扫。
惠子一屁股跌坐在胖子身旁,一脸懵懂:“咋啦,啥事啊?”
“胖子,我觉得他姐刚才说得对,你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再决定也不迟。”婷婷难得正经的样子怪瘆人的,“反正,我们都支持。”
我看了看婷婷,又望向胖猪:“嗯,我支持你,无论什么结果。”
胖子抬起脸,眼圈微红。他点点头,没说话,起身径直走了出去。
惠子带着一丝丝不甘、一丝丝崩溃:“……到底……啥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