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二妮是特意早去了一会儿的。
她知道叶穆是不会迟到的，但还是提前到了。坐在靠窗的位子，望着叶穆会来的方向，充满期待，一如他们大学时。
许二妮最近给叶穆打过几次电话，很少有打去就能很快接通的。经常是几个小时过后，他才回过来，声音里疲惫的很，也说不了几句话，就匆匆挂了。
给他拨电话之前，许二妮是绞尽脑汁才想出一个理由，鼓足勇气拨出这个号码。等叶穆再回电话时，那个编得本就不算成功的理由早已忘得九霄云外，所以只能尴尬地东拉西扯，叶穆应几句就说累了，再见。
许二妮每次都恨自己嘴怎么这么笨。平时和谁都是伶牙俐齿，偏偏一到叶穆这儿就舌头大。
那天到哥哥家吃饭，确实惊着她了。看似每天忙得翻了天的叶穆，竟悄无声息地和多多都快把终身大事定啦？
上周和几个同学聚会，就听老赵说前阵子掉踩空井盖儿，去叶穆医院缝针，竟然有了惊人发现——给他处理伤口的小医生据说是叶穆的女朋友。可惜当时小医生羞涩，连口罩都没摘就跑了。
老赵空悲叹了半天：“要不是当时我身负重伤，一定拉着小姑娘发个朋友圈……”
在场的同学都一阵惊叹，群情激奋，争相准备去医院一睹芳容。
还是老赵率先清醒了下来，振臂高呼拦住了大家：“别别，咱别把好事给搅和了。叶穆好容易现在愿意再走一步了，咱别一帮人乱哄哄把人家小姑娘吓着是吧。等叶穆正式向咱们宣布，咱们再去好好给他庆祝，到时想怎么闹就怎么闹，看他敢吭一声？”
叶穆的事就是大家的事，这是当时班里同学达成的共识。上学时，这个尽职尽责的班长从来不推诿同学们的乱七八糟事，从来没让班里的人在学校受过委屈，哪怕自己吃苦受累。毕业这么多年，也从来只有大家麻烦他，他总是最安静事儿最少的。
这些情谊大家都记着呢。所以，在聚会的尾声几个同学共同举杯为叶穆欢呼三声。看着大家都兴奋得红扑扑的脸，许二妮心里犹如堵了个铅块儿。
一个是自己多年的好同学，一个是自己亲外甥女。怎么她就一点没觉着该高兴呢。
这么多年了，难道心还没死么。
在窗前翘首期盼的时候，叶穆忽然就从一个拐角走了出来。许二妮的呼吸仿佛停滞了，她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这种感觉她非常熟悉。她对叶穆，原来一直贼心不死啊。
叶穆一进来，就看见许二妮高高挥动的手。他在她追随的目光中走近，然后坐下来。
“叶大主任，今天太阳打那边出来啦？肯出来见老同学一面？”任胸膛里的心快跳出来，可脸上依然能够平静如常。这就是大学四年练就的本事。
叶穆听了她的话，扬了下眉毛，没有说话。
“我今天可是肩负着重任哦，回去还要向咱们一班关心你爱护你的老同学们复命呢。”
“什么事啊？”
“一切都源自老赵那天掉井里……”
叶穆悔不当初：“该把他嘴缝上。”
“不过听他那么说，我们真挺为你高兴。真的。”许二妮觉得自己说得挺真诚，“……不过你放心，我可没说漏嘴。”
叶穆略带疑惑地看她。
“你和多多呀？我机警吧！”许二妮一直在观察着叶穆的神色，当她提到多多时，叶穆的脸上并未显示出特别的神情，他没说话，不否认也不赞同。
这是一副恋爱中的人应该有的样子么？
老赵的话反复萦绕在许二妮心头，让她终于忍不住奔回哥哥家求证。她看着多多那张沉浸在爱情里的幸福面孔，心真的狠狠疼了。
当年撕裂过的那个地方，本以为结上厚厚的痂就不会再疼。
这道坎儿，怎么这么难翻哪。
叶穆叫过了服务员，问她：“你想吃什么？”
她的思绪有些乱，反应跟不上。正发愣，叶穆又说：“还是不吃羊肉么？”
这话让许二妮的眼眶忽的泛酸。过去的林林总总，他还是没有忘记。许二妮多年来盼望着叶穆能够忘记过去，可知道他和多多在一起时，她又怕他将过去的一切抛诸脑后，成为一个全新的叶穆。
这样的矛盾使许二妮惶惶不能终日，驱使她约叶穆想探听清楚。她原本没指望叶穆能够同意，她被他拒绝惯了。没料，他答应得出奇的痛快。
于是，两人便在这里面对面坐着。
叶穆点菜完毕，为各自斟上茶，才问：“找我有什么事？”
许二妮摩挲着茶杯，脸上云淡风轻：“嗨，能有什么事，关心一下老同学嘛。你不知道那天聚会上老赵一宣布，大家都激动得准备杀到医院问个明白呢。”
叶穆喝了口茶，低头笑了一下。
许二妮觉得他像在苦笑。
“叶穆，你别嫌我八卦，因为你和多多都是和我……比较亲密的人，我自然是会多关心一些……”
“你是许多多的姑姑，对她操心些也应该。”叶穆搁下茶杯，顿了顿又说，“我们……是两家大人撮合着见了一面。我爸一直催我，阿姨也很喜欢她，所以我想就先接触看看。”
许二妮屏息静静听着，装模作样的喝茶，不敢插嘴。
“是她的父母让你来问我的态度么？”叶穆没再继续说他和多多的事，却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许二妮差点又呛了口水，没来得及下咽的茶水在喉咙里一梗。
“没，不是……”她连连摆手，脸也红了，不知是呛的，还是急的。
叶穆沉默了，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许二妮也慢慢平静下来，不说话，只默默地观察着对面的他。现在的叶穆是她所熟悉的样子，或者说是毕业后的他经常会有的样子。
一个人，一群人，没有差别。
两个人都无话的时候，服务员端着菜过来，摆好，又为他们倒茶。
许二妮还是很感激他这个时机出现，减轻了尴尬的气氛，也打扰了叶穆的沉思。
叶穆低声道了谢，脸色也恢复如常：“你吃吧，我中午吃得不少，还不太饿。”
许二妮忽然想起昨天临走前，嫂子爱心大泛滥得非要给叶穆熬营养粥，多多摩拳擦掌的在一边帮忙。多多从小到大，一根肠子通到底，心里是藏不住事的。她春心大动的模样是装不出来的，眼里的欢喜和爱意已经快溢出来，任谁都看得一清二楚。
可叶穆，似乎……不太像在恋爱。
“中午喝的是我嫂子给你煲的粥吧？我昨天回去吃饭看见她们忙活了。哦，还听我嫂子说，你爸和你阿姨想和尽快定了你俩的事，所以准备两家先见一面……”
叶穆点了下头，眉宇间一瞬而过的为难之色被许二妮捕捉到了。
许二妮几乎可以确定，这两个人有问题。
“我今天……我不代表家里人，我，就代表我自己，”许二妮望着叶穆的眼睛，“叶穆，你真的……喜欢多多么？”
叶穆被她问得有些措手不及，迟迟做不出应答。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许二妮的心也随之慢慢冷却，沉寂。
“喜欢”二字如果不好出口的话，那么“不喜欢”也那么难讲么？叶穆在犹豫，他说不出喜欢，却也不想说“不”。
这难道不就是答案么？
“芊芊，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这件事情，我确实欠考虑。”
许二妮，大名许芊芊，此刻已经什么也听不进去。大学四年，她见过无数次叶穆拒绝那些爱慕者，干脆利索，绝不拖泥带水。他不会玩暧昧，泾渭分明，喜欢就是喜欢，不就是不，从未犹豫过。所以，她一直小心谨慎，不敢将心里的话说出来，埋藏得深得连自己都快要忘记。可今天，现在，旧时的情感全部被连根拔起，来势汹汹。
许二妮恨自己，错过了一次，又一次。
“哪件事……欠考虑？”她强作镇定，手指掩不住的颤抖。
叶穆始终低着头搜寻合适的表述方法，并未察觉对方的情绪起伏：“……相处，决定得有点草率。”
“有什么草率的，两家大人盛情难劝，多多除了脾性差点，其他也挺好的呀……况且脾性以后也会慢慢改变的，她现在年轻，等多经历点事儿……”
叶穆适时打断了许二妮的“连珠炮”：“你说的对，多多太年轻。所以，我们不合适。”
许二妮一怔，年轻？所以不合适？
叶穆这时的笑意里苦楚的成分愈浓：“成家反正是迟早的事，跟谁也无所谓，可多多还年轻，还有大把好时光等着她，不应该耗在我的身上……”
“是么，那我行么？”许二妮忍不住插嘴了，她实在听不下去。叶穆，他是叶穆啊，那么优秀的一个人，怎么能说出这么妄自菲薄的话。
叶穆本来说得挺艰难，听到老同学出言“调戏”，有些无奈：“你就别在这添乱了……”
许二妮知道，叶穆并没被自己真挚的眼神打动。他压根儿不曾把她的话当真过。
电话到时很合适宜的唱了起来。许二妮一看屏幕：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姑姑，你在哪呢？我找你吃饭去？”听筒里传来那个没心没肺的外甥女的声音。
许二妮迅速琢磨一下，料定叶穆来与自己吃饭，多多是不知道的。而眼下，她也顾不得和多多解释。
怎么解释？今天的见面本就唐突，而自己的私心杂念更不足以对外人道。她匆匆应付几句就挂了电话，心跳都加速。
看着叶穆，许二妮的脑子越来越乱。多多突如其来的电话，搅得她心烦气躁。
她更加地气自己，看到多多与叶穆在一起，偏要心有不甘地硬插进一脚。现在搞清楚了叶穆所想，却并未觉得开心或是如释重负，反而负罪感愈发沉重，压得她抬不起头来。
叶穆和多多又不是自己搅黄的，怎么搞得她想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许二妮欲哭无泪，拿起筷子夹起菜大口吃起来。叶穆默默看着她鼓着腮帮子，还不等上一口咽下，下一口又塞进嘴里。那副满嘴流油的样子，跟某人真是像。
“芊芊，今天和你吃饭我并没有跟多多讲，你也不必说。”叶穆看了她一会儿，才说。
“……咳咳，哦，知道了。”许二妮艰难的吞咽，又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才算顺过气来。
“你是多多的姑姑，自然对我不是很放心，所以一定要当面问我，是吧。”
许二妮张不开嘴向叶穆说明她的目的，她也不大明白叶穆所指的“不放心”是什么意思。
叶穆继续说着，他的话让许二妮倍感费解：“多多将来一定会有更好的，更值得的人。我不能这么自私，任由大人的安排就这样接受她。我会和家里人说清楚。放心。”
许二妮不得不问：“叶穆，你说了半天，我怎么就一句也听不明白呢？什么叫自私？什么叫耽误？为什么把自己说得这么一无是处？贬低自己很有乐趣是么？你不喜欢多多明说就是了，真的。可是你看看你都说了些什么……你是太长时间不谈恋爱了，还是脑子坏掉了？说这些虚伪的话做什么？”
“叶穆，我不管你这话是出于真心还是碍于两家大人的面子，反正我绝不能同意。你和以前的你没有区别，不，有区别，医术更精湛了，阅历更丰富了，人……也更帅了。”许二妮今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连珠炮似的大放厥词。
“叶穆……这么多年了，你该再迈出一步了。”这句话，在许二妮心里憋了整整四年。
也许是因多多而产生的内疚作祟，也许是听了叶穆那些自损的话痛心不已。她不想看到叶穆这样了无生趣地活下去，不想看到他继续这样的心灰意冷地轻贱自己。反正，话已出口，再顾不了那么多。
早就不该瞻前顾后，根本就不能信那些所谓暗恋是美好的，表白不成连朋友都没得做的心灵“毒”鸡汤。看上了，喜欢了，一根筋地去追就好了，像许多多那个愣头青一样勇敢，也许所有的事早会有不同的结局。
“叶穆，你不是说成家谁都行么，既然你觉得多多年轻，那我怎么样，你考虑考虑呗。”许二妮豁出去了，该说的不该说全讲了，也不差这句。
叶穆目光深邃如炬：“芊芊，你是我的老同学，是我的好朋友，永远都是。”
许二妮想，老天对懦弱的人果然残忍，那是一点儿机会都不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