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绝对是个出门犯忌,触霉头的日子。
刚送走警察同志和受害人,我转头就往厕所跑。刚才和警察叔叔挥手告别的时候身躯颤抖个不停,估计叔叔还误会这小姑娘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呢,殊不知本大夫已经工作了一上午,又吭吭地见义勇为,搞得自己膀胱都快炸了。
解决了内急,瞬间一身轻松。刚从厕所溜达出来,迎面便撞见那个让我心神郁结的人。避都避不开,哪儿说理去?
头一低,眼一闭,正准备当没看见走过去。
他偏偏还不让:“许多多,刚才警察是怎么回事。”
我站住,回头,眼睛盯着脚面:“报告叶主任,刚才是一个遇到家暴的病人,所以我和张医生商量了一下,就报警了。”
叶穆穿着手术服,看样子是刚下了手术。他听了我的汇报,点了点头,没有做评价。然后,我们就面对面站着。我双手插着兜,依然看着鞋尖儿。
“你……这是要干嘛去?”冷了会儿场,叶穆又问。
我心里不由冷哼,大中午的饿得我前心贴后背,当然是吃饭去。我咬了咬嘴唇,今天,不,以后都再不会有一个傻丫头抱着饭缸挨着楼层找你了。反正跟你吃饭的人那么多,也不差我这一个,是吧。
“报告叶主任,我去食堂吃饭。惠子他们帮我打好饭了。”
“……去吧。”他有些迟疑,声音也低低的。
我一转身,大踏步奔楼梯而去,拐弯下楼的时候,恍惚瞥见他还呆呆地站在那里,身影瘦长,掩不住的落寞。
但这都与我何干?忍住泛酸的鼻头,我不想回头,也不敢。再多看他一眼,我一定会心软,然后丢盔弃甲。
许多多,你要点脸,争点气。
吃完饭,我和惠子、胖猪在院办休息。这两人由于上午参与了叶穆的手术,导致一直处在亢奋的状态里。在食堂如此,回来亦然。
“叶主任的手法太完美了,手术刀在他手上简直出神入化,像……小李飞刀,呵呵,那叫一个挥洒自如。”胖猪看着自己这双肉手,望洋兴叹。
惠子也跟打了鸡血似的:“胸腔二度粘连的剥离今天我可是看得清楚,回家得整两块鸡胸再练练。”边说,还边比划。
这俩人怎么回事,在我面前左一个叶主任、右一个叶主任,还把手术细节翻来覆去地讲,专门眼气我。
“他姐,叶主任下了手术还问我们你怎么不来。他说下午这台手术你应该看一下,非常具有临床典型性。”胖猪和惠子感慨完毕,才想起主任交待的事。
说得我心里也怪痒的。去就去,都带着帽子口罩,也看不到脸,因为跟他置气贻误了我实习期间难得的增进医术的机会,得不偿失。看我没说话,胖子又凑过来:“他姐,咱们这几个里边也就数你有点叶主任风范了,再过几个月,你肯定是最先能上手术的。”
惠子饮下一大口茶:“那是,你不看他姐是谁的嫡系?俩人每天中午黏得那叫一个紧,切磋医术,交流经验,要不他姐进步神速?”
俩人哈哈大笑起来。我死死瞪他们,倒让胖子发觉不对:“他姐,今天你怎么没找叶主任吃饭啊,他12点下的手术。还说今天手术多,你给叶主任炖个猪脚汤补补呢……”
惠子笑得都开始拍大腿了。
我已经在运气了,这俩不长眼的,不知道老尼今天不爽么?还敢在这里撒野!
看我酝酿情绪正欲发作,他俩的气焰顿时湮灭,凑一堆儿继续讨论上午的细节。我干脆趴在桌上,佯装午睡。嘀嘀咕咕的细碎声音还是陆续传进我耳朵里,聊完手术又开始八卦,什么他姐又跟叶主任发脾气了,是不是又闹分手,咋这么不长记性,再分手叶主任就真不要她啦……乌里八糟,我听得那叫一个滴水不漏。
我豁地直起身子,伸个懒腰,在两个长舌男的惊慌目送下径直走出院办,到楼道里躲清净。
我的脑子里全是浆糊,想发脾气就是找不到借口。我不是人家女朋友,这点我心里比谁都清楚。人家想和谁约会我真的管不着。即便那个人是和我最亲的姑姑。胖子刚才说叶穆像小李飞刀,不假,他使暗器确是一绝,正中心脏,刀刀见血。最绝的是你还还不了手,只能自己咽下成为冤大头的委屈。
我正坐在楼梯台阶上揉着受伤的胸口,姑姑发来了一条短信。
“昨天找我什么事?要不今天我请你吃饭吧。收到回复。”
能让我自己舔伤口独自疗伤么,不要再来骚扰我了。我没回复,把手机关了静音,塞进口袋。
都请离我远一点。
下午,我和惠子他们去手术室观摩学习,也做简单的辅助,但还是以看和记为主。叶穆有时会甩过来个关于手术的问题给我们,接得住的接不住的,我们都会认真作答,不敢马虎。叶穆只听,并不点评。他的注意力全在忙碌的双手上,不能松懈。护士不时为他擦去额头的汗水,手术服从肩膀以下全被汗水浸湿,刚才听护士长说,晚上7点还加了一台手术,虽然不复杂,但也还是由叶穆主刀。
手术结束,我们跟着叶穆走到衣帽间。他摘下口罩,帽子,团一团扔进垃圾箱,而后一屁股往墙边的长椅上一坐,后背瘫倚在墙上,一双手无力的垂着,半天不说话。
胖子去一边的桌上把水杯取来,递给叶穆。
叶穆接过来,仰脖一饮而尽。歇缓了好一会儿,他才跟我们说:“你们几个把这台手术的详细过程写下来,包括所有细节,还有病理原因,都不许落。明天交给我。”
“7点那台手术,刘子惠留下,你俩下班吧。”叶穆交待完毕,又接着瘫,不理我们。
“那叶主任,我们先走了。”胖子说。
叶穆点点头。
我梗着脖子,脚步生风地从手术里出去。胖子在后面连追带跑:“他姐,你真的跟叶主任闹别扭啦?”
我一个急停:“用你多事!”
胖子差点撞在我身上:“你还真是会挑时候,非得今天跟叶主任闹啊。你瞅瞅他累得话都快说不出来了……”
是啊,我不懂事。他脸色刷白刷白的,胳膊都快抬不起来,我也看在眼里。心里百转纠结,脸上还得撑着若无其事,谁管我啦?谁知道我有多难受?
胖子看我神色不对,也没再多言语,跟着我一前一后回去收拾东西,准备下班。
护士长抱着一叠资料进来,直接放在我面前:“这是门诊送过来的病例资料,给叶主任送过去。他让放他桌上。”
今天真是个犯忌的日子,谁都要来惹我。
我不动,就直挺挺站着,一脸不情愿地看着护士长。
“快去。”这个强壮的妇女瞪了我一眼,雄赳赳气昂昂的转身走了。胖子在旁边冲我摆摆手,自己很没义气的先溜了。
我定定神,抱起资料就往主任办公室走。里面没人,叶穆还没回来。
东西放好,正准备离开,却听见叶穆那警铃般电话铃声大作。抽屉虚掩,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手机上不停闪动着一个陌生号码,而我的目光已经完全被手机旁边的黑色皮夹吸引过去。拎起来打开,一张不大的双人合照毫无预警的进入我的视线,照片上的两个人相拥站在一个喷泉旁边,笑得幸福甜蜜。
我有点懵。这男的是叶穆没错,不过显然比现在青涩不少。女的……,从没见过。
当然不是许二妮。
我直勾勾盯着这两个人的脸,没有五雷轰顶,没有肾上腺素飙升。反而出奇的平静。
姑姑也说过,叶穆在学校时那般风光,不可能没有女朋友。并且,这位旧日女友如今依然独享着钱夹里的VIP位置,这足以说明一切了吧。
把皮夹放回去时手指开始颤抖,警铃不再响了,办公室里死寂般地,我告诉自己该走了,可双腿无论如何挪不开步子。
如果现在对面有面镜子,我真的没有勇气看里面自惭形秽的自己。
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般深切的体会,叶穆与我,根本似两个世界的人。不是我拼命走近他就能来到他的身边的,那透明的结界看似无影,却永远也穿不透。
我竭尽全力的努力甚至是折腾,于他看来,只是一场笑话。在他眼里,我是不是连个小丑都不如。
我现在领悟了,也认输了。
是老衲江湖阅历太浅,斗不过你们玄冥二老。况且,神尼之所以为神,皆因内心清净,无欲则刚。既然动了凡心,贪了情欲,就只好万劫不复。
心灰意冷之际,叶穆推门走了进来。
他看到我先是一愣,又很快从容下来:“有事么?”
我转过身,眼神空洞地望着他,半天说不出话。
他感觉到我的不对劲:“你怎么了?”
我咬了咬牙,闭了下眼睛再睁开。到了必须下决心,做了断的时候了。这是我最后的尊严。
“叶穆,我知道昨天晚上你和我姑姑吃饭,”我居然还能微笑,尽管嘴角略有些抽搐,“其实没什么好隐瞒的。”
叶穆闻言,脸上的神情并没发生什么变化,仿佛早料到我会问他。他只点了点头:“芊芊告诉你了?”
“其实为人嘛……坦诚一点,没什么事儿是我接受不了的。”我拉开抽屉,拿出黑色钱夹在叶穆面前晃了晃,“那这照片里的人又是谁啊?”
这次,叶穆的脸色变了。是我从未见过的……凝重。
他也许对我的放肆有些生气,但沉默片刻,他并没有指责我,只是轻声承认:“……是我以前的女朋友。”
尽管提前早有预料,也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听他亲口说出的杀伤力远非我能抵挡得了,头颅里隐隐传来阵痛,一根又一根与叶穆相关的神经不停地开始互相拉扯。我扶住桌子边角,借以支撑打晃的身体,深吸口气。
“我就真的不明白,真的无法理解……人家那么好,那么不可代替,你不去找人家,跑来祸害我干嘛?”
叶穆从走进来便孤零零站在门口,未移动过半步。整个人恹恹地,脸色苍白,没精打采。
不知沉寂了多久,他低沉地开口:“多多,对不起。”
多么熟悉的字眼啊。
对面那个,是我第一次真心喜欢,心甘情愿厚着脸皮去追的男人。可是,他对我说——对不起,一次又一次。
哦,眼泪婆娑的许多多,现在是什么感觉啊。
这男人不把我搞得万念俱灰誓不罢休么?
“我母亲,很喜欢你。你爸和我爸又是多年的战友,所以才决定先相处的。我到了这个年纪,家里也催得紧……”他顿了顿,轻描淡写地继续说,“……所以无论是谁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所以,就算那天来的不是我,是任何一个女人,叶穆也都会说好的,先相处看看吧。
因为谁在他看来都没有分别,因为他的心中早已除却巫山不是云。
偏偏,我这个倒霉鬼,还以为自己捡到了宝,傻乎乎地掏心掏肺,希望他也能当我是宝。这种少女的天真幻想真是致命啊,碎成渣的时候,连根草芥都不如。
我连吵闹和质问他的力气也没有了,脑中只有即刻逃离这一个念头,远远地离开这个将我的感情和自尊都践踏得体无完肤的男人。
“……也好,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您有您的心上人,我们其他人对您来说一文不值,根本就不看在眼里。是吧,叶主任。反正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咱俩以后就路归路桥归桥,井水不犯河水。对了,我从来不是小气的人,以后咱不是还得低头不见抬头见么。虽然您做人太渣,但毕竟是我上司,我还是特别真心的祝福您,和您心中那个唯一的她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我走向他,侧身走过他的身边,推开门,背对着他,轻声地说:“叶主任,再见。”
独臂神尼唯一一只臂膀就这样被他扭断了,伤口生疼,汩汩冒血。
我快不行了,却没人能搭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