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这件事情搞好,一定要方方面面周全了。”邢副院长轻轻地吹着杯子里的浮茶,“媒体那边一定要处理好,一件事怎么报出来,差别大了。过两天,人家就忘了到底哪个医院到底什么事儿了。”
祁主任点了点头。
“我早看出来这个叶穆要惹出事。”邢副院长脸上多多少少地带点幸灾乐祸,“咱院长看重他的临床业绩和身后的势力,昏头了。瞧瞧这回娄子捅的!再看看这脾气!这要是将来真在咱医院做上领导岗位,不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老祁,你呀,就是业务上的综合实力稍欠些,其他的我看都比他叶穆强。其实说到底啊,最关键的,还是得看处理事情的能力。”
邢副院长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叶穆那把手术刀再利索,背景再厉害,可是这里……”邢副院长指指脑袋,“全是直的,愣的,缺拐弯。这哪儿行?”
“他不是不能拐弯,也不是不懂怎么拐弯,”祁主任站起身来,“他就是不想。他是仗着家里,仗着医院评级咱们得靠他,认定咱们不敢把他怎么样,才会这么理直气壮跟医院对立的。”
邢副院长愣了一愣,还没说话。
祁主任笑了笑:“邢院长,他不懂事,这不还有我么。这件事儿我会小心处理。对了。前些日子有人给我送了一方砚台,我又不懂得这些东西,给您留着呢!”
“你小子……”邢副院长终于笑出声来,“要说起医院这些杂七杂八的工作和处理各种关系啊,叶穆真是比不上你。这次副院长的空缺本来早内定叶穆了,但凡事没有绝对。我看这件事就是你的机会,抓住抓不住看你,我这边,你可以放心。”
祁主任走近了一步,身体也稍倾。明明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却压低了声音:“还有一件事呢,我觉得应该让您知道。”
叶穆把我交到婷婷他们的手上,嘱咐了几句,他转头折回医院。
大家把我围住一个圈,前后打量了我好一会儿。
惠子拍拍我的肩:“他姐,我们都支持你。”
大胖为我准备了热气腾腾的烤红薯:“吃饱才能继续战斗!”
婷婷捏捏我的脸:“你是三多他姐啊,关键时候就得学学你弟的二愣子精神。”
“不抛弃,不放弃!”我们四个齐刷刷喊。
对于一个一天滴水未进的人来说,这样子大声喊叫是很容易缺氧的。我晕乎的刹那幸亏有婷婷及时扶住。
眼前一黑的片刻,我又回想起前一刻叶穆的吻。身体一个激灵,意识瞬间恢复,就是全身都热乎乎的,尤其脸颊,有点躁。
“他姐,你这是发烧了么?”婷婷也看到了我猪肝红的脸色,不放心地探了探我的额头。
“他姐,我们答应了叶主任,得把你照顾好。这么着,先去我家饭店吃饭。想吃什么给你做什么。”胖子说。
“也行。”惠子在一旁搭腔,“给我来盘酱爆腰子行不?”
“怎么着,这几天工作伤肾啦?”婷婷拍惠子的头,“咋哪儿都有你?今儿的任务是让他姐吃好,什么腰子,什么腰子?”
惠子捂着头快走两步,躲开暴躁的婷婷。
在大家的笑声里,我总算觉得脑子轻省了不少。一路说笑,来到了胖猪家饭店。看到饭店生意红火到连包间都满得一个不剩时,我们几个由衷地开心。这就预示着有事没事我们还能来蹭饭,它不会被我们吃垮。
最开心的还是惠子,一进饭店他就找收银的小姑娘聊天去了,一会儿工夫就把小姑娘逗得花枝乱颤。
胖子无比担心:“红红估计被拿下了。”
“红红是你梦中情人?”婷婷边喝水边说。
“好容易才又培训出个利索的收银,唉。上一个就是惠子给惹跑的,非招人家。”胖子无奈。
“你爸咋就不长点心哪。有惠子在,收银以后换男的。”
胖猪点点头,又把菜单递给我:“吃点啥,他姐。”
“你家菜单我都快背下来了,不用看。”我不接。
“这个月有新菜,还有,你点点儿贵的呀,别老是那几样。”
“胃便宜,贵的吃不惯,而且我现在真不觉得饿。”我只觉得头重脚轻,随时想往地下躺。
“那咱们听大胖的点个贵的,再给你点个暖胃的中和一下,就来只王八汤吧,好好补补。”婷婷翻了几页,指着菜单图片里的一只活灵活现的甲鱼。
我连连摆手,瘆得慌,下不去口。
婷婷摁住我的双手:“听人劝,吃饱饭。他姐,这只王八吃下去,保准你否极泰来!相信我。”
胖猪起身正要到后厨吩咐,就听见拐角处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饭店里顿时一阵骚乱,熙熙攘攘的食客们都伸长着脖子不由自主地朝那边儿看过去,我和婷婷面对面的发愣,又听着一个女人绝望的大喊:“谁来救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这是怎么了……”
我们几个几乎是同时地说了声:“瞧瞧。”
凑过去的时候,惠子归队了。在我们面前,一个女人正急赤白脸的抱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他此刻脸色青黑,鼻翼明显地一张一和,嘴巴也张开,似乎在用尽全力地呼吸。
“他怎么了?”我去探孩子的心跳和鼻息,婷婷和胖猪想让孩子平躺,从女人手里接过孩子。
女人惊恐地看着我们,迟疑着该不该把孩子交给这几个看起来也带着些青涩的年轻人。
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很快把我们几个重重包围住。
“我们是……”刚想亮明身份,却被人抢先一步。
“他们是市中心医院的大夫,平时常来这儿吃饭的。你放心吧。”胖猪他爸不知何时出现在我们身后,对女人说道。
叔叔隐去了“实习”二字,我们明白他老人家的用意,也没再补充说明。
医生俩字在这种情况下让周围围观的群众肃然起敬,女人一听哇的一声哭出来:“我就上了个厕所,人多排了会儿队,然后回来孩子就……就先是哭又是吐,这这现在脸也青了喘气儿眼瞅着越来越费劲,这可怎么办?”
婷婷伸手摸孩子额头,确定体温在39度左右。胖猪和惠子把孩子身体放平,扒开嘴确定了不是痰堵住嗓子。
我来不及回答女人的提问,把手伸进衣服里摸着小孩儿的胸口,举起左手腕儿看着表,一会儿抬起头来说,“心跳120次,这像是呼吸窘迫,得赶紧上医院。
“唉哟!”女人此时一拍大腿,“我是他大姨,他妈他爸昨个儿都回老家给老人奔丧去了,我就临时给他们带带孩子帮几天手……这去了医院又是签字又是掏钱的,我哪儿应付得了啊……”
“别罗嗦了,再废话他咽气儿了就!”我大声喊,婷婷也被吓了一跳,凑近了去看,但见孩子的鼻翼一张一和的更是厉害,呼吸的频率眼见更加快了,嘴唇已经变得发紫,确实是耽误不得了。
“他妈他爸回来让她立刻去中心医院院外科找许多多,”我抱着小孩想要挤出人圈儿,“等她回来就全耽误了。”
女人愣着神儿的功夫,惠子却一把揪住我的胳膊:“等等。”
“干嘛?”我有点恼火地瞪着他。
“让大姐跟咱们一起去,得有个见证啊。”惠子知道孩子情况危急,也更知道后面有什么样的后果难以预料。我自己还是官司缠身,这血淋淋的前车可鉴清晰地就在眼前,不得不多存了个心眼,“万一孩子路上有个好歹,或者在医院做的任何决定,我们都做不了主。”
女人双手连摆:“我也做不了主啊!”
“大姐,您得跟我们去,要不我们是谁您其实也不知道,万一我们把孩子抱走卖了呢?”惠子飞快地说,往起拽她,“他妈要是知道把孩子交给你,你这么不负责,一回来孩子没了还不跟您拼命?”
“我、我,我这好心倒了八辈子霉?”
“您瞧,我们不把他带医院去他万一在饭店里出事,您更扯不清楚,现在还有我们帮忙分担。”惠子已经把她拽起来,使眼色让我和婷婷先抱着孩子往外走,“您看您赶上我们这样的好人,坏事变好事,不过跑个腿,您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还犹豫什么劲儿哪!”
惠子上嘴皮碰下嘴皮跟机关枪似的给大姐说服,已经拽着这大姐挤出人群。
大胖从我和婷婷手里接过孩子,我俩赶忙在人群中开辟道路,嘴里喊着,让开让开,孩子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那节奏让胖子的手臂也微微颤抖。
离开不到半个小时,我们几个就又火烧火燎的回到了医院。
护士长今儿在急诊当值,一见是我不由疑惑,赶紧过来查看状况。
“快,准备急救输氧。”我们见着护士长,可算是见着了亲人,把孩子放床上,自己弯腰撑着大腿喘气。
“这怎么回事儿?”护士长也有点发蒙。
“我家饭店抱来的。”胖猪抓紧倒了几口气儿上来,直起身子说,“堵车,叫不到出租车,我抱着他跑过来……”
“他父母呢?”
“这孩子……”我猛然大喊了一声,瞪着怀里的孩子,他极力地将头后仰,张大嘴巴,已经紫黑的小脸抽搐起来,四肢狂躁地乱动,而几秒钟过去,突然便软软地垂了下来。
我的脑子霎那间空白,似乎身周的世界都旋转了起来,孩子痉挛的紫黑色小脸无限地扩大,尤其是那双半张半和的,眼神涣散的眼睛。就在一天前,那个总是爱烦我的大娘,那个总是有各种问题,不愿转科,就想我陪她聊天的大娘,也是这样无声无息的,眼睁睁离开。
我不由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喃喃地道,“他……他死了?他……”
婷婷双手抖着把孩子抱过来,哆嗦着解开外衣,早忘了学过练过的急救方法,只是胡乱地拍着他的脸颊,捏着他的胳膊:“你别死,你再努力地喘喘气儿啊!你再坚持一分钟啊!”
“这样儿不行!赶紧,赶紧叫儿科和呼吸科老师来!”
我茫然地抬头,却见说话的是大胖,他挡开婷婷在孩子身上乱捏乱拍的手,将孩子平放,深深地吸了口气,俯下身,轻轻捏住鼻子,口对口地用力吹了下去。吹了两次之后,直起身,把孩子胸前的衣服全部解开,两根手指摸到胸前,向下按压。他的脸紧张得通红,汗顺着额头脸颊脖子向下淌,肩膀颤抖,手指也颤抖,按的频率并不稳健流畅,可是他不断颤抖的手,一下一下地在孩子心脏部位按压,嘴里数着,“一,二,三……”
急救室里的人围了过来,很多人问着:“怎么回事儿?”
婷婷醒过神来,冲大胖道:“你继续,坚持,我马上去找儿科和呼吸科老师!”说罢扒开人群,向楼里冲了过去。
“二十一,二十二……”人圈儿之中,大胖单膝跪着,一下一下地按压小孩儿的心脏部位,记着数,依照紧急救护课上老师所讲述的心肺复苏术来抓住他正在流失的生命。
“二十七,二十八……”
我跪在地上,一直没有站起来。眼前的一切都发虚,老奶奶,还有壮壮,一双双濒死而却带着留恋的眼睛,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谁的眼睛。
老天爷这是要如何考验我?
“还有希望!”数到了三十的大胖大声说,“咱们的急救课学的,停止呼吸30分钟内复苏都有希望!他姐你一定记得的,老师说你是领悟最快,动作最规范的一个,让你给下一届同学演示!”他说罢,再深吸气,俯下身,对着孩子的嘴吹气,两次之后,继续作着按压胸腔的动作。
我用力咬着嘴唇,拳头不自觉地攥紧,指甲抠到了肉里。很多的声音,在耳朵里冲撞。
许多多,这个穿刺你来做。
做得很好,很稳当。
每个人都会有一个拼命想要就回来的人,每个人都有。
我们尽力了,你知道的……尽了力就没有遗憾。
胖猪依旧一边数着,一边按压着孩子的心脏部位,孩子的手指头似乎微微地动了一下,但是很快又垂了下去。
小小的手,指甲才那么一点大,青紫着。
很小的脸,扭曲着,这么小的孩子,一样也能感受到巨大的痛苦。
“……加油,加油,再坚持一下!你成!”大胖无比笃定地对着小孩儿说道,然后再俯下身,人工呼吸。
再坚持一下,就请再坚持一下。
孩子依然毫无生机,只有大胖对口吹气时候,赤裸的小胸膛才会略微起伏。
“工作方法,交流技巧,都很重要,也会随工作时间的增长而提高。”我记得某一天,叶穆在全科早查房之后说,“但是最最基本的,一个医生,只要对自己的专业技能不断学习精益求精,面对病人,不放弃任何一点希望抢救他的生命,就已经尽到职责。医生没法控制生死,但是只要尽职,你们就不需要后悔,也不用对任何人抱歉。”
不放弃任何一线机会,挽救生命。
这是医生的责任。
胖猪做完两次人工呼吸,再立起来,才要做心脏按压时候,手被我轻轻隔开:“我来,你休息一下,之后我们轮流,一人三轮。”
熟练地找到孩子的心脏部位,我坚定而用力的按压下去,节奏均衡流畅,不急不徐。
“他姐,一定行的!”大胖擦了擦汗,冲我握了握拳。
我没有看他,也没有看周遭的任何东西,脑子里异常冷静,耳朵里也不再有那些声音的盘旋,只剩了选修急救课程上,老师关于心肺复苏要点的讲述。
所有技术要点之上――坚持!不能因为一轮两轮三轮之后,病人没有反应而放弃努力,可能在第四轮第五轮就有了自主呼吸,即使在专业设备到来之前都没有自主呼吸,你所作的复苏,对于尽量减短他的脑缺氧时间非常重要。
坚持。
我坚持帮你。也是在帮我自己。
你坚持活下去。你的生命,不应该是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让一让,让一让……”
不远处急诊楼处,婷婷身后,护士长推着带小型复苏设备的轮床奔了过来,儿科马医生跟在轮床旁边。
婷婷带着儿科大夫,惠子拽着大妈,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到达,我抬起头来,对马医生快速地说道:“孩子呼吸急促,约10分钟前突然停止呼吸心跳,现在一共进行人工呼吸和心脏复苏9分半,一分钟前恢复极微弱的心跳和呼吸,我们不能肯定是否有效。”
“你们做得非常好。”马医生迅速拍了拍我的肩膀,冲大胖笑了笑,“下面交给我们。”他将孩子抱起来,跟住院医一起给他接上复苏设备戴上氧气面罩,抬上轮床。
我深吸了口气,瘫坐在了地上。
惠子瞧了我一眼:“他姐,你挺棒的,比我强。”
与此同时,婷婷对大胖竖了竖大拇指。
“不知道他能不能真挺过来。”我被婷婷拉着胳膊站起来,望着已经进了儿科楼的轮床和他们的背影。
“我觉得能!”大胖满脸大汗,眼神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