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个儿还好好的人,就在眨眼间,悄悄的去了。
昨个儿还一片祥和的医院,也就一夜之间,变成了鬼哭神嚎的战场。从大厅到院办的走廊都洒满了纸钱,医院门口,披麻戴孝的儿女跪了一地。有人在哭,有人在闹,哀乐阵阵,好不热闹。
昨个儿之前,从未露过面的儿子,此时纠结了几十号人,来医院为他的母亲讨要公道。
我的情绪还好,就是整晚没睡觉,脑子略显迟钝。从昨晚到现在,已经有数拨人询问过我整个事发过程。我说了一遍又一遍,材料写了一份又一份,绞尽脑汁,生怕遗漏哪怕一点细枝末节。
所有昨天接触过死者的医生护士都被叫过来轮番问话。
而我,是被问的次数最多,时间最长的。
主治医生赵大夫说,小许平时和老太太接触最多,基本上检查、输液都是由她来负责的。
CT室程医生说,死者的心脏出现器官衰竭,这是早就提醒过的。
到头来,问题都回到我身上。
我的情绪还好,真的还好。此时此刻,我反而愈发冷静下来。把和老太太相处,治疗的每分每秒每个环节全部都在脑中过滤一遍又一遍。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那么,我断定自己没有失误。
老太太为什么会在输液中死去,我比谁都想知道。
婷婷中午给我送饭:“你就在这儿好好待着,哪儿也别去。记得。那帮子家属要是见了你,非出事不可。”
我看着饭,才发现自己一点胃口都没有。
“院里打算怎么处理?”
婷婷担心不已,却只能摇摇头:“院里天天开会,一直在调解。可家属开的条件过于离谱,谈不下来。”
“……没听说,怎么处理我?”
婷婷咬着嘴唇,还是摇头:“叶主任脸色不好看的很,我们也不敢去问。就知道他和院领导一直在讨论,但还是没个结果。”
“婷婷,我说我没有违反任何操作流程,治疗过程没有失误,你相信我么?”
婷婷看着我,眼圈突然一红:“我相信你没有用啊,他姐。这次家属闹得凶,调解了几次也没用,家属说知道医院要迎接检查,说不给解决就要搞砸验收。而且,明天检查组就要来了,院里说非常时期要有非常手段,准备尽一切力量来息事宁人。惠子他们嘱咐我不要告诉你,可是……我忍不住,你也需要有个思想准备。”
“息事宁人?那就是说,得处理我?”
“你没问问叶主任么?他不会坐视不管的。”
我深呼吸,再深呼吸。不行,不能打给他。我是花了多大的定力,才忍下了去找他的念头。我不相信是自己的失误,为何还要去找他解释?如果真的是我的问题,那又何必去连累他?他此时也应该不好过,一边是医院的验收,一边是家属的压力,一边,还有我。
我稳稳地坐下,本来还盘踞在心中的焦虑也烟消云散,得知了最坏的结果,反而轻松。
“处理我,我没意见。但希望医院一定要秉持公道,不然,以后这种事情恐怕会愈演愈烈。”
我知道,有一个人心里也一定和我想的一样。他也会这么去做,哪怕反对的人再多。
医院会议室里,2个副院长一个院长,办公室主任,以及两个卫生局官员坐在会议室的一侧,叶穆、祁主任和几个外科医生坐在另一侧。
“这是一个影响极坏的事件,尤其是出在咱们医院就要评估验收的当口,这对我们医院的形象,在公众面前造成的损失,简直无法估量。家属固然情绪激动,采取了不正当手段给医院正常秩序带来了影响,但我们要理解人家的情绪,家里死了人,激动和过激都是难免,我们还得秉承着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而且时刻要放在首位!院里的代表已经答应家属会从头到尾的彻查!现在,平息事态最重要,如果对明天的检查带来任何影响,咱们在座的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所以,叶主任,医院决定停了许多多的职,取消实习期的考核成绩。”
李院长语气严肃地说完了处理意见,大家都屏息静气,齐刷刷把目光转向了叶穆。
“既然院里也决定要对这件事从头到尾的彻查,怎么现在还没查清楚,就已经出来这么多的结论?”叶穆抬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亮的吓人。
会议室里的空气有一分钟的凝固,打破这凝固的空气的,是一声暴喝:“叶穆,请你注意自己的立场!”
邢副院长脸色气得发白,甚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叶穆,你是医院的外科主任!现在不应该是为了医院的大局,好好想想该怎么把事态平息?怎么把明天的验收搞好?反而满脑子都是个人的儿女情长!为了她一个许多多,你要把全院的利益置之于不顾吗?”
大家面面相觑,喘气儿都不敢大声。自叶穆来到医院,院领导哪个不是对他礼待有加,说这么重的话,可真是破天荒头一次。
叶穆也慢慢起身,目光炯炯地迎上邢副院长,把手里的几页资料工工整整放在桌上,推到院长面前:“我不站在任何人的立场上,我说的是医理,医法。今天如果不是许多多,是任何一个其他的人,我还是这么说。调查还没正式开始,尸体解剖现在也迟迟不能开展。在座的每一位都是正规医学院毕业,拥有专业医学知识的专家,现在我们连死者的真正死因都没有定论,只是为了抚平家属的情绪就可以答应他们任何无理要求,那我们这些临床医生的尊严何在,医院的公正和规范何在?”
“叶穆!你这什么态度?”李院长轻轻敲了下桌子,恼火地瞪了他一眼。
“事实调查清楚之后,谁的责任谁来承担。从现在来看,许多多作为当日值班医生对死者的治疗措施没有任何问题。每一次的医嘱和治疗方案,也都是打电话通知家属得到家属同意的。就是这样。就这件事本身,如果有什么处分,那我也应该接受处分,但是就这件事,这么草率就要开除甚至是毁掉一个年轻医生的未来,我做不到,让我承认这样的事是目前引起医患矛盾的主要原因,我不同意。让我保证今后这种事在医院系统,或者说我所工作的科室杜绝,我觉得也根本没有可能。”
叶穆说完,会议室里长时间的寂静。李院长表情凝重,邢副院长一言不发地坐着。
好一会儿,李院长声音低沉地开口:“好,叶穆,你为临床医生叫屈了是吧。那你告诉我,明天验收组就要进驻医院了,现在医院上下是什么样子?这是关系到医院未来乃至全院上下每一个人利益的大事,孰轻孰重,希望你好好考虑清楚,不要感情用事。”
叶穆从心里升出了些许失望:“我说了这么多,您还认为我是在感情用事?只是因为我和多多的关系,所以我现在说什么大家都觉得是有失偏颇是吧?”
李院长低下头,不说话了。
“李院长,我恳请您,在不影响验收的情况下,组织调查小组开始彻查死因……”叶穆盯着院长,语调诚恳。
邢副院长站了起来,清了清喉咙:“那个……院长,其他的我先不说,医院需要维持一个正常秩序,虽然咱们都不想走到这一步,但我看现在只有报警能暂时控制事态了。无论咱们医院有没有责任,这个么闹法,真的太过了。咱们要是连这口气都忍了,那以后门口那群医闹还不蹬鼻子上脸欺负到咱头上来?他们这已经属于违法了。”
“我也同意。”祁主任也坐正身体,附和道,“现在最棘手的就是门口那群人,那里边有几个是真正的家属大家心里都有数吧?只要这些人撤了,咱们连夜就把门口清理出来,对明天的检查应该不会有什么影响。”
“让我去和家属再沟通一下,最好今天能够撤走。和我们对立的毕竟不是家属,是医闹。”叶穆说。
“叶主任,那群人现在已经红了眼了,那些医闹谁雇来的?谁在那唆使在那挑事?现在的这些家属,人病在医院就跟和他没关系似的,一死在医院那就是等于死在金矿里了,谁来都能从咱们身上挖出金子来,要不然他们哪俩这么劲儿在这闹事?抓他们不冤,正好能让他们在局子里冷静冷静,也许关几天出来脑子不热了就可以和咱们好好谈了。”祁主任说道,“再说了,医院连个正常秩序都没有,咱们怎么调查,怎么验收?您说呢?”
“这样做太不冷静了,会让矛盾更加激化。”叶穆固执地反对。
“不冷静的不是我们,是外面那些闹事的人。”祁主任指着窗外。
会议室里终于热闹起来,大家陆续开始发表意见。大多数人都赞成先报警,控制事态。下午,分局几十名干警出动,将闹事者全部如数抓捕。再由李主任带队,将医院上下收拾干净,布置第二天验收所需。
大约晚上七点,有人通知我可以回家了。婷婷走后,我继续留在这里,把前因后果思考了个清清楚楚。我听到警车鸣笛,听到有人撕喊,最后一切归于平静。
过了好久,有人敲门。我愣了半天,不知是等着他自己进来还是过去开门。
安静了好一会儿,门被推开。
叶穆走了进来。
我僵硬了几秒,才缓缓站起来。看着站在门口的他,迟疑着不敢上前。直到他关上门,一个人,迎着我略显呆滞的目光,而后温柔的一笑。
我等这一刻很久了。
我也知道,他一定回来。天塌下来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他来了,什么都不重要。
整整一天,我接受了几轮的谈话,不吃不睡,冷静沉着。
他来了,我才知道自己的所有的沉稳坚强原来都是装的。现在,我的身体颤抖的厉害,连腿都在发软,无法动弹。
他一步步向我走来,把摇摇欲坠的我拥入怀中。
“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啊。”他低沉温暖的嗓音响起在我的耳畔。
我说不出话,把脸埋在他的胸膛,让眼泪沾湿他的白袍。
“吓着了吧?你呀,平时张牙舞爪看着挺厉害,可最爱哭的也是你。真是没办法。”
我哭还不都是你招的。我心里说,嘴里正在呜咽,顾不上。
“多多,你能做的已经都做了。回家吧。休息几天,等我的通知。”他的头低低的埋进我的脖颈,呼吸轻轻扫过我的脸颊,“会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的话,我都是相信的。无条件。
就是这么不争气。
我微微仰起头,他感觉我的动作,也轻轻抬头,就这么与我对视。我能看清楚他长而微卷的睫毛,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他眨了下眼,然后,就低下头,用嘴唇覆盖上我的。
这是一个静谧,漫长,略带咸味儿的吻。
从点水,轻柔,到深入,用力。
直到我灵魂出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