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之后，一切又进入正轨，每日还是一样的忙乱，一样的手脚不停，恨不得飞起来才能够跟得上工作的脚步。
但也有不同。中午的独处时光，偶尔在楼道擦肩而过时投来的一抹关切，如灵丹妙药般瞬间让我充满战斗力，整个人精神得不得了，于是又已更大的热情投身到工作中。
再怎么说，不能给我们叶主任丢脸，不能放松自己对临床梦的追求。
“姑娘，你真好人，谢谢你了啊！”
十一床的老太太裂开没牙的嘴冲着我笑了，一脸的褶子密密层层地叠在一起，像朵怒放的菊花儿。
这个老太太其实不算很老，才62，只是年轻时候就营养不良缺钙骨质疏松，这会儿已经一口牙掉光，腰间盘突出，贫血，甲状腺机能亢进，轻度心衰。
本来是消化科按急性肠胃炎收进来的，一系统检查，查出这一身的毛病，这周才转到外科来，由我负责。
问她既往病史时候，她茫然地问，啥叫既往病史？
“就是您以往得过的病。”我解释。
“以往没病过。”老太太答。
“没病过？”我抓着一把指标不正常的单子傻了，随即摇头，但还是有点儿不能相信，“从来没看过病？您不能够没觉得不舒服过吧？”
“老头子没的早，一个人拉扯俩娃长大，累啊。头疼腰疼还不是累的？没看过，吃止疼片就好。”老太太答，“哪能请假上医院哪。”
若干提示慢性病的实验室检查结果，却没有任何可供查询的，有记录的既往病史；若干明显非正常的体征，病人却没有相应的主诉。
心脏T3T4高出了三倍，我问：“有没有经常心慌，出汗，烦躁，体重减轻？”
“也没觉得。是爱出汗吧？拆迁搬楼房烧暖气，是比炉子暖和。”
血红蛋白，红细胞，低到只有正常的一半，又问：“有没有时常头晕，恶心，乏力——就是觉得没劲儿？”
“没哪。唉，人老啦，哪能跟年轻那么有劲儿？我年轻时候，姑娘我跟你说，我一个娘们儿家，能扛100斤袋子的大米。”
心电图异常，脉搏每分钟110，再问：“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憋气，胸闷的？”
“不记得。年轻时候在厂子车间里时候才闷啊，我们毛纺厂……”
眼看到了下班时间，这入院体检还没做到一半。老太太偏还爱扯闲篇，一会儿都不知道她怎么就拐到7岁的孙子一考试就肚子疼，老家二表妹的三姑娘，就是怀不上孩子，婆婆撺掇丈夫跟她离婚呢。
“姑娘你说她是不是福薄？或者跟算命的说的似的，克子？”老太太一脸愁容，说起这个倒似比自己的病更上心来，“那丫头是个贤惠人呢。”
“不是什么福薄。”我抹了把汗，心说这老太太比我八卦，“不孕跟好些因素有关，很有可能是丈夫的问题啊！比如精子活动能力差什么的。即使是她身体的问题，比如周期不调，比如子宫或者卵巢有疾病，比如输卵管因为炎症的阻塞，好多都是可以治疗的。”
“姑娘我不太懂你给我讲讲？”老太太一付学习的架势，“这个可紧要。”
“大妈！”我再抹了把汗，嗓子哑得都变了音儿，几乎就要提高声音说，您别东拉西扯了，这么着什么时候能查完？但是目光落到那张诚恳信任的苍黄的老脸上，又咽了回去，清了清嗓子，苦笑道，“您看，您这些问题，都不是一下两下儿能解释清楚的，好多我也不知道。这样儿，我不知道的，我回头帮您去打听打听，我知道的，我给您拿纸笔写下来，好不好？要不，一下解释不清楚回头您给他们说错了，再或者您中间犯了糊涂，给记错了，不也耽误事儿么？咱们现在，先说您的身体状况。”
“还是姑娘你想的周全！”老太太乐了，“你给我写那感情好呢。就怕麻烦了你。”
我在心里叹气，瞧了眼已经超过下班时间30分钟的表，心里恨不得立刻就飞到叶穆那儿，努力地压下心中烦躁，继续耐心启发，“您再想想，晚上睡觉时候是不是觉得躺着没有靠着舒服？靠着胸口觉得顺畅得多？您还想想……”
只能慢慢地问，仔细地查，中间还是会被她许多突然冒出来的问题带上歧途，许多症状，需要像跟小孩子说话一样一点点一层层地解释。
在终于完成全套入院体检之后，我就觉得一阵晕旋，深深地吸了口气，就想赶紧逃离这个病房，这会儿，这个老太太伸手拉住我的手说姑娘，你真是好人，谢谢啊。
我对着这个笑容呆了几秒钟，老太太瞄着我的脸，接着说道，“姑娘你人长得跟画儿里画的似的好看，性子又好，心地又好，学问还大，能当个大夫，你爹妈可真福气啊！我就老觉得自家闺女够本事了，这要有你这样的闺女，还不得日日跟别人吹嘘？”
我被夸得一阵脸红，一时不知道是该谦逊地否认还是该感谢她的夸赞，嗫诺了几句，再又嘱咐她好好休息，待她闺女待会过来时候问问哪个白天有空能跟主治大夫谈谈，她也许需要转到内科综合治疗这些慢性病；然后扶着她躺好，这才转身走出病房。迎面碰见病区的弱智护士小刘，瞧见我，随口问了句，“呦，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还没来及答话小刘已经推着车走过去了，这姑娘的脑子还是需要好好补补。
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脸颊，自嘲地想，难道给一个脑子糊里八涂的老太太夸了几句，就美得上了脸？不至于这么没见过世面吧？自己好歹从小到大的优等生，在加聪明伶俐讲文明懂礼貌，少什么也没少了别人的夸奖。
可是，就是有种说不出来的，同以往不一样的愉悦。那天回家，我想了很久叶穆所说的那种手术之后的满足和胜利，究竟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如此令人着魔？对于我这个还不曾正式拿起手术刀的实习医生来说，体会那种感觉可能还不现实，但此时，身体的劳累却被精神上的愉悦抵消，不那么明显了。
回到院办的时候已经7点多了，把白大衣脱下来挂进柜子准备下班，就见大胖端着一个一次性饭盒走进来。
“看见你老晚还没走，帮你买了东西吃。”他把饭盒递到她跟前。
我还没说话，肚子里居然咕噜了一声，赶快不客气地坐下来拉过饭盒打开，是我很喜欢的扬州炒米，炒得清清亮亮的，粒粒大米都挂着油，胡萝卜丁和火腿夹杂其间，一看之下是越发饥肠辘辘。
说了声多谢，闷头儿紧拔了几口，饭菜下肚，觉得心情都好了些；大胖就在对面儿做下，也不说话，从兜里掏出卷儿线在桌杠上练打结。
“你现在缝得挺好了。”我边吃边说。
“没有没有。”大胖冲我摇头，手里却没停下来，“就是能自个儿缝完一个伤口，比别人慢好多，也缝得，缝得不好看呢。就是没你们手利索。”
“比以前强就好。慢慢来，有志者事竟成，你以后会当个很好的外科大夫的。”我这么说着，心里却有些惭愧，有几分说了谎话的心虚。大胖现在终于可以在无人指导的情况下完成外伤缝合了，偶尔，切口比较小的手术，他也基本能完成；但是谁都知道，他的外科操作技能，绝对还是我们几个里最差的一个，别说没法跟我这样立志做外科的优等生比，便就比起从来神神叨叨的惠子也还都差了一大截。我又想起叶穆曾经找他谈话让他放弃外科的事。虽说在那之后，大胖坚定了自己的信念，拼命练习，但这次的考核还是不免让人替他揪心。
可大胖却显然全不知道我心里那些弯弯绕绕，很感慨地说道：“是啊，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会永远对着病人的伤口哆嗦，这辈子都缝不好一个伤口呢。虽说现在有了长进，但练习不能停。我和你们不能比，手笨得很。”
听他说的认真，我越发不好意思，只低头扒拉饭菜。
“不过，我就跟自己说，再多坚持一分钟，就再多一分钟。”大胖接着说，“反正坚持了好多一分钟，一分钟又一分钟，慢慢儿就行了。”
我抬眼瞅见他极诚恳的神情，突然为他的诚恳和执着感动：“在学校那会儿真没发现你是个这么执着较真的人。大胖，你是真准备一路走到底了么？其实，当外科医生……真的苦啊。”
“是苦，真苦。”大胖停下手里的活儿，认真地瞧着我，“可我还是越来越喜欢。当大夫多好。你看看叶主任每次的手术，看得人都热血沸腾的，我每次就想，如果那是我，得多光宗耀祖哪！我以前可没觉得干任何事儿，像做医生这么，这么的……”他抓了抓脑袋，却形容不出来，自己叨念，“有意思？好玩？刺激？都不是。我说不出来，反正就是很好。”他抬起头对我不好意思地傻笑。
看他那副笨嘴拙舌的样子，平常的我一定大肆取笑一番。可现在，我竟然一点也笑不出来，隐隐约约觉得心里有一股强大的感动盘踞在胸口，堵得我一口饭都吃不下了。
“我以前也常有觉得自己不行，想放弃的时候，尤其是做呀做，可就是做不好的时候，自己觉着特不舒服。”大胖又开始用另外一团线打结，“可是就再坚持一下，不舒服就过去了，真的。”他说得笃定，中间抬起头来，冲我笑了笑。
我头一次发现，总是傻呼呼的胖猪，能让人这么充满力量。
“谢谢你。”我笑着对他说。
他不能理解地“啊”了一声。
我想了想，指指饭盒：“我正饿得眼冒金星，你就来雪中送炭了。”
说罢我低下头去，把剩下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考核的日子将近，大家这几天都格外的上心。惠子和婷婷在影像科看着片子琢磨医嘱，大胖为了顺利过关，没日没夜的练着手里的基本功。这么看来，好像只有我整日沉溺在叶主任的美色中，对业务也有所放松。
叶穆这个公私分明的家伙，不会因为是我的男友而对我网开一面，也许还会爱之深责之切。
这么想着，就不由多了几分紧迫感和危机感。吃完饭，陪着大胖练习了一会儿缝合，我才回到值班室，抓起叶穆推荐给我的书，认真研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