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晨会,叶穆总结完查房出现的问题后,提到了误诊的事。
我和婷婷不自觉把头低下,屏住呼吸,竖起耳朵。
叶穆先是把病人的症状一一陈述出来,让外科的同志们做临床分析,在大家给出医嘱后再组织讨论,各抒己见。
这个病人已经在上周四做了手术,祁主任主刀,我们几个实习生观摩。正如叶穆分析地那样,病人腹痛原因在手术时才真正得以探查清楚。
腹股沟斜疝嵌顿致大网膜撕裂出血。
好深奥的病因。但解释起来并不难,由于腹股沟的疝气,所以引起并发症,肠管、大网膜依然卡在疝气的位置,大网膜出血后聚积在小网膜囊内,流到右下腹,最终导致腹痛。
说句实话,这确实是一种罕见的病症,虽然要不了命,但想查明原因却不是件简单的事。疝气的人多了,但没几个会导致大网膜撕裂出血的,再加上疼痛的位置与阑尾相近,所以误诊为急性阑尾炎也是有可能的。
不过,有我家叶穆在,误诊率会大大减低哦。
我也谨记以后对右下腹痛这一症状不能只注意表面观察,草率诊断为急性阑尾炎,要仔细行腹股沟部位触诊检查,考虑是不是有腹股沟嵌顿的可能。
婷婷这次表现可圈可点。
在叶穆的调教下,我们四个与刚实习的时候相比,进步长足。不知不觉间手已经不再抖,腿也不打晃了,对病人能够脸不红心不虚地交流。病人们也渐渐开始信任我们,听从我们的医嘱和安排。
有时候想想,真的挺美。
虽然偶尔还是会和病人及“别有用心”的人发生不和谐的小摩擦,这大概是唯一美中不足的事了。
那天的晨会上,祁主任的脸色并不好看,始终未发一语。他的手术,他的病人,他本人却始终没做任何说明和点评。大家心照不宣,这件事祁主任那儿肯定有猫腻。
叶穆这个直肠子兼书呆子是不会往其他地方多想的。他希望大家引以为戒,根本无暇顾及任何人的颜面。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性格,有时真不知是好是坏。
如果不是他的无可挑剔的医术和叶伯父这道坚实的屏障,叶穆早不知在院里被人暗算多少回了。
关键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我们这几个小实习医本来结成同盟,誓要做叶穆的四大护法。但左防右防,家贼难防,祁主任在晨会后找邢副院长告叶穆的状,我们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的。
医院现在头等大事自然是甲级医院的评定,其他的都先靠边站。因此,祁主任虽然满腹的不满,但还是被邢副院长安抚住了,现在是非常时期,医院的评定关乎医院的未来和所有人的利益,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得罪叶穆。
祁主任是个精明人。医院如果这次顺利升级,那么收费、福利等等一切的待遇都会有大幅度提高,谁会跟对自己有好处的事过不去?
这件事看似就这样过去,大家依旧如常。
但,也有变化。
评定冲刺的这几天,外科难得见到叶穆的身影。大事小事自然就得报告祁主任。
婷婷的老邻居出院了,他家人专程跑到我们办公室,给放下好大一包家乡的土特产,以表感谢。
还是惠子最有政治敏感度:“赶紧收起来,别让祁主任看见。”
也对。不然非把我们几个竖成收受病人礼品礼金的反面典型不可。婷婷趁中午没人,把东西装成一大包塞给我。
“什么好东西?”我打开袋子,里面又各有几个小包,有金针、绿豆、枸杞啥的,品种还挺丰富。
“你把这个拿到叶主任办公室,熬汤、泡水的,给他补补身体。”婷婷说。
看我犹豫,她又说:“其实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都是自家种的,绝对绿色无污染。”
我把袋子放到了叶穆的办公桌内侧,心想着中午给他熬个绿豆汤喝喝,金针拿回去让老妈熬汤。等我忙完了,端着小锅进来,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袋子。在办公室里转了三圈,我准备去问婷婷。
真是邪了门了。
猛不丁,门被“嚯”地推开。叶穆进来了,手里提溜着我遍寻不着的塑料袋。
“咦?怎么在你这里?害我找了半天?”
叶穆被我抢了袋子,原地愣了几秒,才说:“……是你放在我这儿的?”
我抓了把绿豆放在锅里清洗,边回答:“嗯。婷婷的老邻居拿来的,就是那个阑尾炎误诊的,今天出院,一定要感谢叶主任明察秋毫。”
叶穆靠着桌子,看着我给锅插上电,若有所思。
“怎么啦?”我抱起饭缸,一转身看到他表情复杂。
“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他背对住我从电脑前的书堆里翻找出两本书,捏在手里,又要离开。
我拽住他衣袖:“有事吧?”
他扭过身来,把我的手从他的袖角拉下来:“没什么。邢院长叫我过去,说有人举报我收受病人礼物。”
饭缸差点从手里跌落,震惊如我,整个人都傻愣在原地。
一袋子绿豆、金针居然惹这么大事?
看我不可置信的样子,他倒轻描淡写地笑了。
“行啦,打饭去吧,我一会儿回来吃,还得再去查个数据。”说完,他就拎着书出门。
食堂里,我一把薅住大胖婷婷他们,把这事儿一说,大家都头皮一麻。
婷婷脸色刷白:“不会给叶主任惹出什么事来吧?”
大胖也没心情嚼剩下的半个鸡腿了,忧心忡忡:“这是有人憋着使坏呢。”
惠子叹了口气,和我交换一下眼神,心里都有个心照不宣的答案。
“人心险恶。”婷婷心里的答案和我们一致。
大胖看看我们,犹犹豫豫地说:“也不一定是你们想的那样……祁主任今天一上午都在门诊,我一直跟着的……”
婷婷愤恨地一敲他脑门:“记吃不记打!你还寸步不离地跟着啦?打个小报告,十分钟就能搞定的事。”
可毕竟没人证没物证,多说无益。
放着这样一个人在叶穆身边,就如同嗓子里扎了根刺儿,不舒服。怀穿着心事,饭也吃得没滋没味儿。
最让我憋闷的还是叶穆。平时我们犯了一点儿错,他都是不依不饶的一抓到底,今天倒跟个没事人似的,一口一口吃得挺来劲,看我食不下咽,还给我夹了块排骨,让我多吃点。
“你怎么想的?”我终于忍不住了,把筷子一横。
叶穆被我问的一愣:“什么怎么想?”
他这一问,我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和他僵持了几秒,还是惴惴不安的问:“……邢副院长怎么说的?”
是不是说了不好听的话?你的心里一定不好受吧?
我想问,想知道,却好难出口。
叶穆把手里的碗筷放下,郑重其事地看着我:“这么想知道?”
我坐直身子,重重点下头。
“邢副院长问我这袋子东西是不是病人给我的?以后注意点,别惹人闲话。”叶穆说完,目光清澈地望着我,“还想知道什么?”
他十分坦然,我也暗暗放下心来:“就这样?”
“不然呢?”
不然什么我不知道,就是心里有点为叶穆委屈。白白承受这不白之冤,还有口难辩。这时候的他真不是一般地心宽,毕竟老江湖,处变不惊。和我们这几只菜鸟不是一个境界。
“你又不知道这是谁给你的,干嘛拿回来,不认不就行了?”
“认了,能让别人心气儿顺一些,与我又有什么损失?”叶穆说。
我一怔。原来这位心中跟明镜儿似的。是谁在背后搞鬼,他也清楚得很。
“……这口恶气反正不该出在你身上。”我嘟囔。
“那该出谁身上?”叶穆反问。
这次我是真词穷了,正在措辞,门被推开了。
婷婷、大胖还有惠子,排着队走进来,按大小个站成一横排。
“叶主任,我们错了。”
“这袋东西是我邻居非要送给您的家乡土产,让我转交,我一时糊涂,没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让坏人钻了空子。”
“是我们思虑不周全,没为您把好关,还惹出了事。”
这三个人一唱一和说得好不热闹,听得我都想站到他们的队列里一起附和个三句半。
叶穆无声的叹口气。
“不然,我们去找邢副院长说明下情况吧?”我从椅子上跳起,加入“实习医生”道歉队伍。
此话一出,立即得到响应声一片。
叶穆抬手示意我们安静。他打量我们片刻,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件事已经过去,没有再扩大的必要了。你们几个要是真这么闲,那每个人的工作量再加大一倍……”
“叶主任,我们每天可忙了……”
“基本上脚不沾地儿,喝口水都顾不上……”
“恩恩,是。我早上泡的茶,总得中午吃饭的时候才喝的上。”
“就是就是!真是屎都赶不上泡热的……”
婷婷此话一出口,立即遭来众人白眼和唾弃。
“不是不是!口误口误!他们都赶得上、赶得上……”
我伸手朝她后腰狠劲一捏。婷婷才呲牙咧嘴的停止了胡言乱语。
叶穆静静听完,把袋子放到桌子上:“周婷婷,你把这些处理掉。”
“咦?”四个人都不明所以。
“无功不受禄,这个病人真正应该感谢的人不是我。”叶穆推到婷婷面前,“这是你应得的。”
平时嘴最碎的婷婷同志咬着嘴唇,脸涨得通红,盯着袋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近一段时间对你们的指导比较少,等忙过这一段,要好好地对你们近期工作做个考察和评估,都做好准备。该完成的,该背的书,一样都不能少。”叶穆说。
“是!”大家齐刷刷立正。
叶穆懒得再搭理我们,挥了下手:“解散。”
大胖却没有走的意思,而是向前凑过去:“叶主任,国庆节我们几个打算搞个自助游,就一天时间,所以我们和院办把值班的日子调整了一下……”
叶穆点点头:“假期的事你们自己定就好,我管不着。”
大胖摇头:“……叶主任,我们想诚挚的邀请您和我们一起去。”
我万分吃惊,心里一阵狂喜。这几个家伙,居然连我都瞒着。
“叶主任,我们闯了这么大的祸,心里真觉得有愧,所以想请您和我们一起散个心,我们也好向您陪个罪!”
其他几人都在旁边点头,一个一个满眼星星地望着叶穆。
叶穆皱着眉头:“假期里看不见你们才是最好的散心,对我来说。”
三个人把目光都投到我这儿来。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商量的时候不找我,被拒绝了才想起我。
“叶主任,您再考虑下。别急着做决定。”
“我都我爸说好了,后厨给咱们把野餐准备好,叶主任您到时候就负责游山玩水,吃吃喝喝,其余的我们都包了。”大胖说完,拉着惠子和婷婷出去。
我看着依旧不为所动的叶穆,一时间也想不到说服他的理由。
“……你别试图要说服我,”他目不转睛盯着电脑,准备入定,“好不容易国庆休息几天,我还要好好看书,没时间和你们混在一起。你们去玩吧,也比较自在。”
我佯作乖顺的点头称是,收拾停当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刚走到楼道就拨通了叶稂的电话。来龙去脉这么一说,叶稂那边就立即心领神会。
“这次得看你的了,等着你胜利的好消息。”给叶稂鼓劲加完油,我估计着应该八九不离十,赶忙去给大家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