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公公不停的催促声中,天承被换上了一身白衣,这身白衣正是白塔众人所穿样式,只是穿在精瘦健壮的天承身上,稍显宽松,袖口可以整个盖住天承的手。
天承身着白衣,有些不太舒适地走出皇宫内院,紧接着进入视线的,是白塔前的一片空地,以周长老为首的四名白衣早已等候在此。
看到天承现身,觉得换件衣服都要许久,实在拖沓,这让周长老似乎极其不耐,但目光转到天承手中捧着的字石,想着人为字所选定,天承被空字所选,也是天数,于是眼神又少了些凌厉,多了丝无奈。
天承抬头看看眼前高耸得看不到顶的白塔,细看之下,发现塔身整块白色巨石堆砌,塔延象牙拼接,巨型象牙微微泛黄,阳光之下还透着些许纹路,象牙顶端镶嵌琉璃,塔门也是琉璃,光彩熠熠,不知工艺是何年代。
天承不由惊叹,如此高的塔,确有如此精致,这手笔,真是叫人敬畏。
惊叹中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白袍,突然胸中泛起一丝古怪苦涩的味道,自己先前,或者说是这辈子,都明明恨透了这身白色,可现在这身白色穿在身上,竟莫名有些欣喜激动。
就如那白色巨塔,自己在余庆庄日夜眺望,早已不再畏惧,如今身处塔下,却叫心中震撼颤抖不已,但即使如此,那股恨意,却像是根植在骨子里面,无法淡化。
四名白衣人把天承围在中间,天承面前站着周长老,此刻正站定闭眼凝神。
天承身后耸立白塔,如同俯瞰着天承一般。
突然周长老睁开双眼,对着白塔放心念念有词,但言辞细碎,语速极快,即使是身前的天承也难以听清。
念叨结束,周长老停顿稍息,对着天承严肃说道:“给我把手掌摊开,字石置于手心。”
天承原本都有点瞌睡,听到此话,如闻惊雷,立即抬起右手,手中一直握着的石头在手心提溜滚了两下,安静地停在手掌正中。天承抬眼怀疑地看着周长老,只听周长老朗声念道:“长空无尽,大空无垠,丹明朱天承,字之所选,命之所向。”
天承突然感到一阵钻心痛楚从手掌传来,并随着心跳愈演愈烈,低头一看,差点哆嗦地把手上的字石扔了,只见自己手掌上不知何时,在掌心裂开一道口子,血水不停往外渗出,字石安静躺在手中,像个吸水的棉花,已有大半被染的通红,手上渗出的血水还在不停被字石吸走,同时字石上的“空”字正泛着淡淡金光,并随着血水的浸染越发明亮,整块石头也从边缘开始变的剔透。
天承只觉得自己额前一阵冰凉,一股热流顺着自己的脊背慢慢爬上后颈,最终和自己额前那块冰凉连接到一起,冰凉消散,额前逐渐温热。直到整颗石头变成水晶般晶莹剔透,天承觉得一股力量从脑门扩散到全身,让自己浑身都轻松起来。
“字力既得,宣誓效命白塔,此身百般浮沉,须当舍弃……你可情愿?”
周长老见天承面露舒心神态,继续道。
“慢着!”一声喝止从远处传来,正是皇帝领着安宁公主,身后还有几名侍卫相随。
四名白衣皆露出惊疑神色,转头看向喊声来源。
“这孩子朕留下了!”
皇帝边快步走向这里,边朗声说道:
“还请诸尊者回塔后,替朕跟塔峰,打声招呼。”
周长老雷霆怒目,刚想咆哮,却听皇帝继续说道:
“余庆庄朱天承接旨!”
接旨?
天承大惊,心想又怎么了,自己祭个字,把圣旨都弄出来了,但也不敢多想,在四名白衣的包围中立即下跪低头,说了声:
“草民接旨。”
“封朱天承为驸马都尉,赐你与安宁公主择日完婚,赏封千户,钦此!”
皇帝语速不快,但在天承听来,却像是天外之音,难以理解。
而皇帝身后的安宁像是知道此决定,没有吃惊,只是红脸低头。
“不可!”周长老大声喊道,把身后陆一的那句:“万万不可啊。”都盖了下来。
“有何不可,他应了白塔誓约否?”皇帝微微一笑,“既未应承,当不作数。”
“但他已获字力!非皇族者,当入白塔”陆一喊道。
“他已然入了皇族。”皇帝镇定自若,周长老吹胡子瞪眼没有半点用处,不等他人开口,皇帝继续道:
“既是皇族,获字力可不入塔,白塔也不可强迫当朝皇族,更不可伤其分毫。这是‘血契’所约。”
皇帝此话一出,像是灭了蜡烛芯火,在场无半点回应。
天承此刻如同被人打了一闷棍,脑袋昏昏沉沉,手上的破口觉不出痛来,皇帝的对话也听不清晰,自己忙活了半辈子,好不容易一波三折,终于得偿所愿,怎么在这节骨眼上……
倒是周长老一直盯着安宁公主,脸上表情不可言喻,似愤怒,似不甘,似怜惜。
“哈哈哈,这孩子我欢喜的很,难得安宁她,也有心,诸位尊者还是不要同朕抢了。”
皇帝哈哈笑道,心情似乎不错,身后安宁闻言,拿手轻轻怼了皇帝一下,把头压的更低。
“安宁有心?”周长老脸色酱红,像是憋气憋了许久。
天承跪在地上,双手手指嵌进泥地,感觉自己就像被人泼了一大桶冷水,洗澡桶那种桶,从头凉到脚,冰冷刺透内心。
自己这么多年,父亲幸苦布局,就是为了自己能着白衣,进白塔,如今最后一步,前脚已经迈进白塔,又硬生生被一道天煞的圣旨拽了回来,这道圣旨好似一道惊雷,把自己魂都劈散了。
如此结果自己如何回去跟父亲讲,自己当了驸马又有何用,驸马也进不得白塔,自己这条命,是该用来复家仇的,不是拿来给你皇族使的。
天承脑中闪出无数问题,例如公主为何选自己,为何在此时选自己,等等……
但在此刻心境中,天承的嘴却不跟脑子,只听到自己,抢在思索前说出了一句:
“皇上,我想进白塔。周长老,我愿情愿效命白塔。”
在场众人又是一愣,皇帝也皱眉僵住,只听李公公一声尖锐指责:
“朱天承,你想抗旨不成!”
喊声尖锐,打破宁静,但随即又被皇帝怒目瞪了一眼,吓得李公公把头低着,退了两步。
皇帝缓了一阵才开口和蔼笑道:
“你做了驸马,就不进白塔了,早早给朕生个大胖小子,才是正事。”
安宁公主此些难堪,若是平时听到这话,一定会娇嗔一声“父皇!”
此刻倒也忘了撒娇,只是看着天承,不过这自己愿意下嫁,却被对方一口回绝,这是她没想到,也不可能想到的。
金枝玉叶,下嫁凡间,这莫大的荣誉好处,竟然被人拒绝,安宁公主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推到地上,被人踩了一脚。
而此刻天承思维则是一片混乱,在他的认知中,只知道娶了公主为妻的,就叫做驸马,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心里突然一个念头:那不娶公主为妻,就不是驸马了。
若是公主做妾,公主就应当就会到余庆庄里来,自己也不算入了皇族,就可以进白塔了。
既然你非要嫁我,我便让你嫁过来!
天承脑子再次浮现父亲失望至极转身离去的背影,抬头脱口道:
“皇上下旨赐婚,天承遵旨,但只能娶公主作妾,不入皇族,只入白塔。”
“啪!”
一声脆亮耳光响起,天承下意识举起沾满泥土的手,捂住自己已经被打得麻木的右脸,抬眼看去,只见打这一巴掌的,竟是周长老!
同时一阵很轻的哭泣声传来,天承循声望去,只见公主低头,一双玉手握紧身边,像是在忍着什么,只是身子不停抽泣,泪水从低着看不到的脸上滴落。
所有人都沉默了,不知道这沉默的引子,是周长老的那个耳光,还是安宁的哭声。
好一阵子,安宁才轻轻打破宁静,对着皇帝行礼,道了声:“安……”
她本想说声安宁告退,不料安字说到一半,就再也发不出声来,泪水雨滴般落在身前地上,打湿青草,渗入春泥,随后头也不回地捂着脸往皇宫只身走去,身后宫女侍卫也只敢远远跟着,一名宫女还转头狠狠瞪了天承一眼。
“大胆,此言当诛!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又是李公公指着天承怒目喊道,看着公主如此伤心,若不是离得远,他也想上来给天承一巴掌。
天承恍惚间仿佛看又到母亲凄惨笑颜,还有凶手那一袭白衣,以及手臂上的胎记,想着自己或许是没有机会追查下去了,只觉得万念俱灰,于是无端的自语道:
“诛吧,都诛吧,诛了才好……好下去见母亲了。”
皇帝脸色极其难看,天承此一番话不但辱了公主, 更辱了皇族,欺君之罪,诛其九族也不为过。
皇帝正欲开口,却见安宁公主又红着眼快步折返回来,皇帝看着安宁坚定的步伐,惊讶问道:
“安宁,你……”
只见安宁公主疾步径直走到正跪在地上发蒙的天承面前,对着还挡在天承面前的那名白衣轻轻行了个礼,叫他稍微让一让,待白衣微微闪身,便又走了一步,走到天承面前,又靠近天承蹲下,然后抬手,并指,干净利落地挥了过去。
“啪!”又是一声脆响,打在天承脸上。
“哎!”
这下显然没有刚才周长老那下疼,天承捂脸抬头,只见安宁公主双眼直勾勾瞪着自己,眼眶发红,泪水或许已经被拭去了,只是花了一点脂粉。
“诛什么诛,皇上既已经赐婚叫我委身下嫁于你,诛了你,我岂不成了寡妇!”虽是凶话,泪眼婆娑,说起来却叫人觉得冷静温柔,只是眸子带着数不尽的委屈。
皇帝摇头苦笑,这话岂是说给天承听的,根本就是说给自己听的。想着看看天承还半握在手中的晶莹字石,心中无奈,摇头道:
“来呀,传朕口谕,给余庆庄朱庆。”
李公公急忙上前跪拜,等皇帝开口,皇帝不急不忙踱了两步,才开口道:
“两情相悦,天作之合,婚期之前,好好教训,钦此。”说完自己哼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好你个余庆庄,朕这是第三次饶你九族之罪了罢。”说着转身往轿子走去,众人也随着离去,留下天承还跪在地上,身后站着四名白衣。
天承恍惚中爬着起身,被周长老从手里把“空”字石拿了,转身行了一礼,便向着皇宫外墙走去,身后白衣人聚拢在一起,其中一名开口道:
“皇帝怎的在这时候跟白塔抢人,难不成得了什么风声?”
陆一道:“当务之急,找回血契,等那二皇子进了白塔,这小子,给他便给他吧……只是不知这‘空’字……”
周长老原本一言不发,听到“空”字,突然从袖中掏出一枚铜钱,开口对着天承背影喊了一声:“朱天承!”
喊的同时,手指弹动,铜钱飞射而出,直奔天承头部。
天承蓦然回首,却冷不丁被铜钱正中脑门,铜钱弹了一下,滚进草里不见了,天承“哎呦”了一声,看见四名白衣还在原地,迷迷糊糊对着他们又行了个礼,挠挠脑袋,面无表情,行尸走肉般继续走了。
周长老干笑一声:“废物,当年燕王胸怀天下,以这小子性子,‘空’字体现也定与燕王天壤之别,若是当年燕王,那枚铜钱,早化乌有了。”
说着,周长老看看手心之中晶莹的“空”字石,看着已经再无半点光辉的“空”字,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神情悲痛,又看看远处呆子般走路的天承,目光鄙夷。
却不见,那枚铜钱,还在泥地上滚着,并且诡异地避开着所有枯枝草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