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走在皇城大街之上,清晨时分,此时街上已经人声鼎沸,十分热闹,却听得天承的心里有些紧张。
马车走了一会,来到一处街尾,前面是块空地,天承从车子里面往外张望,发现路上行人已经少了,远处还隐约传来一阵欢呼喝彩的声音,只见前面里三层外三层得围满了人,外圈的一些甚至踮起脚尖,有的还不停跳跃,伸长脖子够着往里看去,所有人都盯着人群中间的一处高台。
高台由汉白玉堆砌,边缘没有栏杆,只有两侧竖起的巨大立柱,立柱上面挂个鎏金大旗,牌匾上书金漆大字四个:《殿选大典》。
这让整个高台看去有些像是祭祀用的道场,更像是擂台。
然而天承却被高台后面的建筑吸引了目光----一座巍峨白塔。
白塔高耸入云,塔身一半云雾缭绕,视野也仅及于此,再往上看已经看不到塔尖,被完完全全埋在云里,估不出白塔高度,整个塔通体洁白,不知是什么材料砌的,又是如何砌到这个高度。
天承心中惊叹,视线下移,在这白塔下面,竟然是皇宫的金瓦红墙,一大片皇宫院落被红墙围住,其内屋顶林立,虽不及白塔给人那种巍峨惊叹之感,却叫人觉得十分雄伟。
只是结合后面的白塔,整个皇宫在天承眼里,就像一条巨龙盘桓,却被身上的白塔死死镇住身躯,不住发出哀号,无法腾飞。
管家看了一会面前高台,又看看四周,然后抬手摸起下巴,眼睛微微眯上,像是在思索。想了一会,又环视了一遍四周,终于目光停在身边一处三层茶楼。
茶楼正处街尾,门牌上书《朋来》两个大字,街边建筑成排,那茶楼正好在最后一栋。楼上镂空阳台,木质围栏,正好对着皇宫前面那座高台。
天承抬眼望去,只见此刻茶楼二楼的凭栏前,已经被人围得满满当当,有些甚至挤出半个身子,抱在凭栏柱子上够着脖子望向高台,手里还抱着茶盏,像极了野林里面常见的松鼠,平衡技巧令人拍手叫绝。
二楼如此热闹,三楼却空空荡荡。从下望去感觉空无一人。
管家指着那三楼位置,对天承微笑说道:“去吧,你要找的人,就在那。我身子不便,就不陪你上去了。”说着看了看自己的拐杖。
天承点头,向茶馆走去。
一进茶馆,就听门口掌柜的一声逐客令下:“客官,对不住,不巧今天客满,您,要不寻个别处?”
天承摇头:“我找人,人在三楼!”说着便往三楼奔去。
掌柜来不及阻拦,只听到一句说了一半的话:“您别……上面是……”
天承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三楼楼梯口头,感觉头撞在什么东西上,不软不硬,没有声响,抬头一看,只见一彪形大汉,身着胡服,双手叉腰,呈个大字形挡在楼梯口。
天承刚要开口,只听大汉身后传来一声:“让他进来吧,我看到家里的马车送他来的。”声音从容,不疾不徐。
天承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红衣男子端坐三楼正中,一张茶桌,一个茶凳,一盏清茶,两碟果脯。
男子眉眼与爷爷相像,却少了许多英气,眼角皱纹丛生,给整个面庞平添了些忧愁,年纪看来约莫三十出头,面容棱角分明,眉目与天承相似,但眼神冰冷,头发乌黑,但鬓角已经斑白。坐姿端正,举止雍容,给人感觉一身正气,此刻正看着远处的汉白玉高台。
三楼位置,正好看到高台全景。
“你找我?”男子半举茶盏,转头看看天承,问道。
“对,你是朱庆?”天承见陌生男子开口,老实答到。
“嗯。”男子回头品了口茶,缓缓点头。
天承有些想扑上去,最近发生的一切,让眼前这个男人,在天承眼里显得十分重要亲切,不光是因为这是自己多年未见的父亲,还因为这个人,可以带自己去找到自己的母亲!
想到这里,天承的眼泪夺眶而出,一边拿手抹着脸上泪水,一边支支吾吾的叫道:“父亲……爷爷死了!”
听到这声,男子的手似乎有些发抖,几声轻微的瓷器碰撞的声音隐约传出。许久才问道“怎么死的?”
天承调整了一下自己哽咽的声音,眼中带有一些仇恨还有一丝恐惧:“一个白衣人杀的!不过他自己也被爷爷打死了。”说到被爷爷打死这句,天承语气微微上扬,似是十分解恨。
而男子听到白衣二字,瓷器的碰撞声音变得更加频繁,于是深深吐气,慢慢把颤抖的手臂靠在桌面上,然后压下手腕,把茶盏放下。随后抬起右手指着外面高台后面的几个太师椅,扬眉问道:“那种白衣?”
天承顺着指示望去,只见白玉高台后面,有座檀木搭成的木台,上面整齐得摆着几张太师椅,几个茶案,当中几张坐的人身子,白色袍子和当初闯进自己家中的那人一模一样。
天承吃惊之余十分害怕,爷爷的痛苦神情还历历在目,不由面对着高台方向后退了半步,额间也有汗水渗出,只是一个劲的不停点头,眼中露出惊恐神色。
茶楼中的两人都陷入了沉默,片刻,天承终于顶不住心里恐惧和震惊带来的压力,率先开口急促喊道:“父亲,我娘在哪?爷爷说您知道……”
听到这句,朱庆双目圆瞪,微微愣住,随即皱眉:“我不信你。我从未告诉老头我的所在,也未曾归过家,你这样突兀找到我,说你是天承,叫我如何信你!”
说着拿起桌上筷子,扔了一只给天承,天承被这话愣在原地,未曾告诉爷爷?那爷爷又如何得知,并叫自己来余庆庄找父亲?
天承不由感觉脊柱发凉,隐约感觉有只无形大手,张牙舞爪,摆弄着自己的手脚,推着自己一般,而自己,却连这大手的样子都看不清楚。
正思索,筷子打在身上天承也未察觉,片刻才反应过来,挠头暗自觉得一定是自己多想了,也许爷爷已经找到父亲所在,只是不曾找过父亲?
想着微微一笑蹲下捡起筷子。
筷子捡起,那粗壮保镖便把往楼梯处退了一步,把楼梯挡得死死的。
天承不明白,保镖这是什么意思,不让自己走?于是警惕地盯着保镖,直到朱庆开口:“老头可曾教你什么功夫?对我使来!”
天承不明所以,功夫?什么功夫?自己要有功夫,在家也不会被那些村童打得跟猪头一样了。天承左思右想,难道是那套健身剑操?
想到这,天承轻握筷子,原地照着剑式舞了两下。
“叫你冲着我使!对招才知你是否偷学。”
天承只听一声怒吼,正是朱庆口中喊出,之前被外面那几个白衣人吓到,天承到现在还惊魂未定,现在被这一吼,天承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天承边哭,边提起筷子,使劲朝那朱庆腰间刺去。
“啪”的一声,天承看到自己的筷子被朱庆用手中的另外一只筷子磕了一下,然后眼睛一花,只觉得手腕一紧,手掌一松,小臂发麻,自己手上的筷子就飞了出去。
“继续,第二式。”朱庆原地不动,甚是不曾正经看着天承。
天承忍着眼泪,照着一式一式打了下去,同时一式一式都被朱庆轻松化解,或微微动身闪,或是干脆不动,伸筷几下就把天承手中的筷子打开或打飞,脚上却是一步未移。
打到第九式,朱庆才勉强挪了步子,险些被天承打中。
一直到这看起来略显荒唐的筷子比武结束,朱庆才放下筷子,缓缓走到天承面前,弯腰抱住天承肩膀,笑着慢慢开口:“朱天承!”一滴滴眼泪从笑着的眼睛中滚落。
“我做的事情,让我必须小心,小心,再小心。拿这剑法考验你,确实是因为……”
朱庆抹了一下脸,带走脸上泪水,继续说道:
“对于你,我的亲生独子,我能想到我或许知道的,恐怕也只有这套剑法了……”
说着叹息一声,哽咽道:
“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娘!我……甚至愧对你这声父亲!我怕回去,也无颜面回去,更不敢回去,你爷爷有功夫,我却是废人一个,那白衣人若是再来,我也只能是个累赘……更何况,你娘的事情……”
泪水又再次从朱庆眼中滑落,脸上的表情也拧作一团,像是悲伤至极。
天承也在哭,但突然想起还有重要事情,于是举起手臂,擦了泪水,对着悲伤哭泣的朱庆问道:
“父亲,那我娘在哪?”
朱庆的身子开始有些抽搐,抱着天承肩膀的手轻微颤抖,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来:
“你娘……死了。”
多少年的盼望瞬间化为泡影,天承有些难以承受胸中带来的刺痛。
吃惊,悔恨,悲伤,失望的感情瞬间化作泪水,从天承的眼中喷薄而出,天承胸膛就像被一块石头砸了,说不出话来,只是瞪着泪眼死死盯着朱庆。
朱庆拉起木头一般的天承,举到自己原来坐的茶椅上坐下,转身看着外面殿选高台,低声开口:
“当年那个白衣贼人闯进家里,被你爷爷撞见,我只听到那白衣人找你爷爷要什么血契,然后就和你爷爷打了起来。”
朱庆稍微调整情绪,端起面前茶水,仰头一饮而尽,继续道:
“你爷爷的本事,你应该有数。我和你娘赶到院子时,你爷爷已经击倒那贼人,就要出手了结之时,那贼人伸手来挡,正好露出手臂上的胎记,不知为何,你爷爷居然停了手,瘫在一边,你娘也好似着了魔,往那贼人身边跑,我拉都没法拉住,却被一把擒了当作人质。”
说到这,朱庆眼中寒芒突显,不知是恨那白衣贼人,还是恨爷爷不曾下手,又或许是自己无能,没能拉住自己的妻子。
“那人带着你母亲跑,我便追,追到一处河边……”
朱庆面露悲愤神色,回忆中的事情,仿佛一个永远不会愈合的烙印,烫的自己生疼。
“我叫那贼人把你娘放了,答应我去找你爷爷要那什么血契,可是你娘却说,那东西不能给,要是给了,我们一家都活不了,还哭着轻声对那贼人说了什么,我听不见……”
朱庆抬头,双手拂面,极度悲伤。
“然后你母亲……就一把抓住那贼人架在脖子上的刀……自尽了……”从朱庆挡住脸庞双手后面,又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哭声虽轻,刻意不让天承听到,但反而平添了悲伤。
天承低着头,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思考,只是听到父亲的叙述,胸中透不过气,耳朵里嗡嗡的响。
“所以我恨,我恨老头为什么不了结那天杀的狗东西,我也恨我自己,为什么过不了那混账殿选。我若是过了,得了字力功法,一定能救你娘,然后亲手把那狗东西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朱庆的语气近乎嘶吼,听着有些癫狂。
“那我娘的尸骨现在在哪?”
二人沉默片刻,天承突然抬头问道,此时天承脸上已经没了泪水,也流不出泪水,语气也十分平静。
“那贼人带着你娘的尸体,跳进了河里,我下水去寻,却没寻到,才发现你娘也被带走了。”
朱庆话中带着极度的不甘和自责。
“离家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查,那贼人是谁。但从许多年前查到白塔开始,就再无法进展。除非是那些难得一见的白衣人,没人知道白塔内部的任何事情。至于血契,更是毫无线索,怕是也只有白塔的人知道。”
朱庆伸手,指着殿选场后面,那几个坐着太师椅,谈笑风生的白衣男人:
“这段时间,我自己反倒因为被朝廷察觉探查白塔,派人暗自盯着,所以我之前试探你,就是为了这个。”
“杀爷爷的是白衣人,劫走母亲的也是白衣……”
天承语气冰冷,目光也冰冷刺骨,望了一眼远处高耸入云的白塔,又回头盯着朱庆双眼,一字一顿,用少见的坚决态度说道:
“父亲,那我也去穿那身白衣,如何?”
朱庆答道:“那白塔只收两种人,一是皇长子,二是殿选榜首,你我朱家虽是皇姓,却并非皇族,莫非你要……”
“不行!”朱庆突然皱眉,严肃说道:“这事你不用管,你也没本事管!”
“去考过那殿选,拿了字力功法,不就有本事了?”天承莞尔一笑,但这笑容,却让朱庆觉得有些刺骨心酸。
朱庆沉默良久,看看天承坚决的神情,旋即抬头大笑:
“哈哈,好,好的很,你这性子,倒像极了我小时候你爷爷的样子……”
话说一半,朱庆突然一顿,问天承道:
“说到那老头,他的剑式是由感而创,对应他的人生感悟,方才你打了九式,这第九式,是我不曾学过的,招名叫做什么?”
“尘埃落定。”
天承答道,他一直不明白,明明是健身操,哪里这些稀奇古怪的名号,还什么六合八荒的,时而磅礴,时而艰险。这个普通老头,怕是把自己梦里的事情拿来取了招名,俗的很。
“尘埃落定?”
朱庆略微琢磨,然后突然目光坚定地笑着看向天承,说道:
“那我们就偏扬起风尘!天承,还有五年你便成年,我便送你去考那殿选!”
朱庆看了天承一眼,继续严肃说道:“若是不过,你需答应我,你母亲这事,你不再过问,由我继续来查!”
天承紧咬牙关,重重点了两下头。
朱庆看看天承,又转身看向远处白塔,轻眯双眼,有些欣慰,又有些伤感,不过感觉胸中温暖,哪怕只是燃起火星,也是可以燎原的希望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