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晏炎发觉好像哪里不对,下意识环顾小屋之中,发现老太太虽还在原地,痴痴抱着孙子尸身,好似行将就木,但老太太的哭号声,却已经听闻不到。
“老太太……”
晏炎皱眉,看看已经因为酒水流淌而到处燃火的酒馆,低头走到老太太面前蹲下,弯腰伸手去要去扶她,想要把她带出去。
“您孙儿的仇,已经替您报了……”晏炎低头,低声道。
老太太余光看到晏炎靠近,面容僵硬,只是眼珠转动,脖子不转,只用浑黄眼珠盯向晏炎面庞。
“走……我扶你起……”晏炎伸手去扶老太太。
“嗤!”一声轻响,随着一声令人毛骨悚然,叫人难受的声音,紧接着只听晏炎“嘶!”地一声,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带着震惊的表情和难以置信的目光迅速向后跳开,警惕中上身青焰升腾起来。
只见老太太正紧握一片不知哪里捡来的酒缸碎裂残片,神色疯癫地在身前胡乱挥动,抓着瓷片的手指因为用力,已经划破,血流如注,已经麻木的脸上虽然因疯狂而扭曲,密集的皱纹中却是老泪纵横。
这是疯了!晏炎皱眉,刚想着如何处置着疯癫老人,要把她给救出去,还得防着被她再给伤了,踌躇间,只听一声冷静而苍老哭腔问道:
“你是殿选头筹?”
老太太喊出的这一声问话,简直声嘶力竭,问完又把头埋到孙儿怀中,只见她满头银丝散乱,发丝上沾满孙子脖颈伤口流出的血水,满头白发都被染成绯红。
晏炎这才想起,方才乌衣卫在问话之中,竟无意把自己身份给交代了,老太太照顾从武选场受伤回来的孙儿,自然知道那双臂是何人所断。
正想着,晏炎突然感觉腰间好像有肌肉牵扯般的酸痛,连忙低头拨开已被划得稀烂的腰间紫衫碎布,才发现伤口虽然不深,却是钻心的疼。
“报我孙儿的仇,哈哈哈,报仇,哈哈哈……”
老太太的痴狂笑声传来,极其刺耳,听得晏炎心慌。
片刻老太太的笑声戛然而止,带着满脸浊泪,小心翼翼放开孙儿,然后以手撑地,艰难起身,蹒跚走了两步,拾起酒舀。
老太太抬起眼皮,面如死灰,只见她用酒一点一点地往自己身上浇去,由于手一直颤抖,舀子里的酒一直往地上泼洒,舀了好几下才算把全身用酒湿透。
老太太低头看看自己,随即把舀子一扔,然后使尽浑身气力,推倒堆叠在身边的酒缸。
随着一阵碎裂炸响,那堆酒缸顿时倒塌,缸体碎裂,酒水飞溅,酒水沾着火苗,火借酒势,火助酒燃,大火如洪水破闸,轰然而起,像猛兽出笼,血盆火口,囫囵将老太太身躯吞没,老太太着火扑倒,颤抖着爬到孙子尸身之上,环臂紧紧抱住,在这无情火焰之中,老太太神色安详,安静赴死。
一声喃呢般的自言自语从烈火中隐约传来:“救?若是无你,我孙儿不伤,若是无你,我酒馆不……”
晏炎看到老太太身上着火,本准备飞身扑救,却被这句喃呢镇住了身躯。
确实如此,以老太太孙子柯扬的身手,若是双臂不断,必然不可能被乌衣卫轻易拖出来割喉,而断柯扬双臂的,正是晏炎。
如果晏炎不来这间酒馆,那乌衣卫自然也不会进来,老太太和孙子,更不会遭此厄运。
这一切,都是因为晏炎。
火焰吞没酒馆中的柜台桌椅,让小小酒馆之中温度陡然升高,晏炎像个痴呆一样,木然跪倒,对着还在已经烧成一个火人的老太太重重磕了一个头,起身时,脸上已经挂了水珠,却不知是汗是泪。
起身后,晏炎立即跑到门口,赶紧打开一扇木门。
空气流入,火势又旺了一些,不顾腰间肩头伤口剮心疼痛,晏炎跑去天承身边,用一手按着腹部伤口,一手把天承从打开的木门中拖了出来。
出了酒馆,晏炎从门里看了一眼酒馆内那团燃烧在老太太身上的火焰,脸上满是懊悔歉疚,他轻轻把天承放在地上,又迅速把酒馆木门关上,然后用那条没有受伤的手臂,把天承背到背上。
……
天承醒来时,已经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枕着枕头转头看去,只看到到身旁桌上坐着个人,再看周围摆设,像是在一间客房之内。
桌上坐着的,正是晏炎,晏炎面前的桌子不大,桌上,则摆满了饭菜,天承看过去的时候,晏炎正低头吃饭。
晏炎发觉天承醒来,慢慢放下手中筷子,随口问了一句:“醒啦?”
话音有些含糊,嘴里像是装满饭菜,正在咀嚼。
天承把手臂撑在床上,艰难起身,刚把身子坐直,喉咙间就传来一阵焦苦味道,似乎是被人灌了一口的焦黑面糊,这味道,让他不禁忆起之前在酒馆发生的事情,于是揉着额头,开口就问:
“我怎么……这是哪?”
“在客栈,你昏了。”晏炎答道,但听起来叫人觉得,他似乎不想说话,所以言简意赅。
天承猛地摇晃还在发胀的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些,然后双手撑着床榻,下了床。
“什么时辰了,都该吃饭了?晚饭?”天承走近晏炎身边,随手拍了晏炎肩膀一下,然后开口问道。
说着抬起一扇偏窗,拿窗台上摆着的木杆撑住。
窗外夕阳好似残火,把屋外墙壁房屋染得通红。
放眼望去,不远处一道浓烟好像一条黑龙,向着天空盘旋而上。
而被街坊屋墙挡住,而在那浓烟的源头,正是之前二人所在的小酒馆。
看到空中浓烟,天承又想起那个被晏炎按在墙上烧死的乌衣卫,一阵心悸,连忙又把窗子放下。
天承回头看看晏炎面前饭菜。
一共三个盘子的菜,全是鱼--一盘杂鱼,一盘清蒸桂鱼,一盘红烧鲫鱼,菜不多,但因为全是鱼,所以盘子大,三个盘子倒把饭桌给铺满了。
三盘鱼都被吃了一些,再看晏炎面前摆着的饭碗,却还几乎是满的,米饭没吃几口。
天承心道:这小子估计上辈子和鱼有仇,这辈子专门靠点菜来报复。
只是,这算姑且算作个人嗜好,旁人不便开口询问,于是天承只好笑笑,把好奇藏在心里。
想着天承咳嗽两声,喉头苦涩味道传来,苦涩味道反而叫天承想起小酒馆中老太太悲伤苦涩的表情,于是开口问晏炎道:
“对了,酒馆里那个老太太,怎么样了?没伤着吧。”
天承突然想起,自己后来好像确实是昏了,所以也不知那可怜的老太太是否平安。
晏炎闻言,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脸上却无表情,只是把缓缓把双手平放在饭桌上,然后转头看着天承双眼,用像是强行挤出来的微笑面庞说道:
“嗯,没怎么伤着。”
天承闻言,呼出一口起来,有些放心地点头道:
“那就好,那就好……”
晏炎双手还是平放桌面,再不去动桌上饭菜,眼睛却直直盯着桌上的鱼,不再说话,像是在想什么心事。
天承随手拉了张椅子坐在晏炎对面,长长叹了口气,语气惋惜的叹了一声:“只是柯扬死的……可怜那老太太,与我说话都很和蔼客气,唉……”
听到这话,晏炎的腰部突然蜷缩起来,然后猛的浑身抽搐了一下,好像被老太太划开的伤口又疼了起来。
天承没有注意到晏炎的变故,和他额头渗出的细密汗珠,突然伸手一把拍在了饭桌上,惊呼道:
“对了!”
晏炎一惊,以为天承还在想着老太太的事情,转头不耐烦道:
“什么对了。”
“你那块落在天选洞里的黑布!”
天承急忙道,说着把那天在天选洞里的遭遇一五一十告诉了晏炎。
“我给你使眼色摇头,意思是坏了,你却对我笑笑。”天承苦笑着说道。
“是吗,在我们紫殊国,你那天,那动作的意思是,都没事了。”晏炎也苦笑,想想又开口问道:
“你说你是驸马都尉,又是怎么回事?”
天承被提起这事情,才想到自己还得回去把这事告诉父亲,心情又低落起来,低头道:
“我本来已经进了白塔了,谁料到,祭字祭了一半,杀出个程咬金。又把我从白塔里给劫出来了。”
晏炎突然站起身来,吃惊问道:
“有人当着四位白衣塔众的面劫人!这么大的本事?这个姓程的是字者吗,用的什么本事?”
天承摇头无奈,也不知和面前的人该如何解释那程咬金是什么人,只好把牙一咬,说道:
“错了错了,我记错了,劫我的人不姓程,姓朱,是当今皇帝,他突然赐我为驸马,要我和安宁公主成婚。”
晏炎默默点头,低语道:“这也能记错?你是不是被打到脑袋了。”
说完突然又像是恍然大悟,半天才问道:
“皇帝送你个老婆,你却不太高兴?一人跑去酒馆借酒消愁?”
天承坐到晏炎旁边的椅子上,偏过头去闷声不语。
心想现在自己心里最烦的就是这个,这小子还偏问这个,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噢,也是,你确实不该高兴。”晏炎见天承不答,又自顾自说道:
“你刚得字,就选你做驸马,要的怕不是你的人,是你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