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余庆庄,天承这才发现庄里的人少了许多,连平日里看门的老头都不见了,刚想开口问文魁,又想到何止是老头不见了,连自己老子都走了,不免有些灰心,便闭口低头往庄内客厅走。
二人进了客厅,文魁领天承坐下,又找佣人端来热茶热水,还问天承是否饿了,是否要用些夜宵。
天承确实饿了人,但心思烦恼,便一一摆手回绝,只喝了口茶,就瘫坐在椅子上,看着客厅门廊发呆。
文魁见天承这幅样子,便不再打搅,走到客厅门口,喊来几个家丁,吩咐道:
“少爷找回来了,放话出去,叫在外找人的家丁杂役,都回来吧。顺便,出去把门关上,我与少爷有话要说。”
“是。”几个家丁拱手出门,三下五除二把厚重木门关了,于是厅里只剩下天承文魁二人。
“少爷,这是老爷临行前叫我转交您的。”
文魁站到天承身边,从衣袖中拿出一个信封,郑重递给天承,开口道。
天承本来斜倚在太师椅上,听到父亲有东西留下,慢慢坐直身子,一边把视线从门廊移了回来,看着文魁,连忙接过信封问道:
“我爹去了哪,走时说了些什么。”
“老爷走的匆忙,临行前像是有些恼怒,说您……”
文魁欲言又止。
天承追问:“说我什么。”
“说您是个小畜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说……”
文魁像是被水呛了,话到一半又被打住。
“说!”天承瞪着文魁,大声吼道。
“说,不谈是要您嫁到宫里,哪怕是公主嫁来庄里,老爷这辈子也不会认这个儿媳。”
文魁一口气迅速把话说完,然后长长叹了口气,转脸见天承脸色难看,又开口道:
“其实老爷也是……”
“他知道什么!他知道个屁!”
天承心中委屈,手中攥着还未打开的信封浑身颤抖,双目通红对着紧闭的客厅大门吼道,好似朱庆就在门口,没有撒手离开。
外人不理解自己也就罢了,连自己的父亲也不理解自己。
文魁被这一吼,再也不敢开口,只好低头站着,一言不发。
天承看看手中信封,双臂用劲,肌肉紧绷,想要稳住自己微微有些颤抖的双手,咳不管怎么也压制双臂,都止不住手抖,于是把信往文魁面前一举,低头道:
“你替我拆开,读给我听。”
文魁点头,抬起头,从天承哆嗦着的手中又把信封接回来,小心翼翼地打开封子一角,从里面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来,然后慢慢打开,像是生怕撕了手上的柔软纸张一样。
待纸完全打开,信中内容尽收文魁双眼之中,文魁却是突然皱眉愣住,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像是十分为难。
“怎么不读!读啊!”天承见文魁半天都没动静,低吼道。
文魁却还是举着信纸,闷声不语。
“不认字吗!给我,我自己看!”
天承胸中满是委屈怒火,粗暴地一把抢过文魁手中信纸,抢夺中手上使力,信纸竟被撕开一道口子。
天承迅速摊开已经被揉皱的信纸,把中间被撕开的口子接上,先是目瞪口呆,然后又翻转信纸两面,反复查看,最后把纸平摊在腿上,却也陷入了沉默。
纸上一片空白,了无一字。
天承望着眼前空白,脸上泛起难以形容的微笑,然后缓缓摇头,摇头间微笑转为大笑,笑得眼角渗出泪来。
“无话可说。”
朱庆留给天承的,除了整个余庆庄的产业以外,却连只言片语也不愿留下。
天承盯着手中捏着的空白信纸,大笑了很久,最后终于像被呛了一口气般,剧烈咳嗽起来。
文魁看到天承咳嗽不止,赶紧弯腰,俯下身子,用手掌轻拍天承背脊,替天承顺气,虽然是抚背的动作样子,却完全不显奉承,反而老道得,不像是个少年,等天承不咳了,才开口说道:
“少爷今天想必累了,早些休息,我晚上,去为老管家守灵。”
天承面露悲伤神色,抬手擦净睫毛上沾着的泪水,然后抬头对着文魁道:
“老管家人在何处,领我过去。”
文魁点头,扶起天承,又伸手去接天承手中捏着的空白信纸,却被天承一把甩开。
“我拿着便好。”天承边说着,却感觉身子极度虚弱,走一步都牵得全身酸痛,只好在文魁的搀扶下,慢慢走出厅堂。
……
老管家的灵堂,设在庄里一座偏房,而那座偏房,正是老管家生前常住的宅子。
天承听说老管家曾有过妻儿,但是相传,在许多年前的战乱中死了,所以如今灵堂也是冷冷清清。
不大的厅堂中只有一作香案,普通木头做的,后面墙上挂个大大的“奠”字,而这个显眼的大字,在冷清的灵堂中却显得更加孤独。
香案前是老管家的遗体,躺在一张木床上面,木床不大,与老管家的身形正好搭配,床上遗体虽然面色惨白,但脸上表情却是安详,像是在笑,像是临终之时,已经直面生死,死而无憾。
木床脚前是一张木桌,似乎是老管家平时喝茶吃饭用的,桌面的漆都被磨掉一些,显得有些寒酸,桌上摆着的瓜果香炉烛台,也是寻常之物。
从这灵堂之中,竟丝毫看不出,这是一个大户人家的管家,走时该有的气派。
“他老人家吩咐,一切从简……”
文魁把天承领进门,看了一眼天承脸上皱着的眉头,生怕天承又要发火,连忙小心翼翼地低声解释道。
天承闻言默不作声,皱眉却没有舒展,脸上也看不出悲伤,只是抬头看看那个大大的“奠”字,一言不发。
……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天承曾经在和老管家独处时,问过老管家的生平,老管家总不说话,却只唱这一句。
像是哼唱,但是悠扬,一字一顿,好似战马马蹄踏地,震颤人心。
天承一步步走进灵堂,立定站在遗体之前,看着棺椁中依旧慈祥的老管家的遗容,慢慢垂下了头。
“当年您领我进的余庆庄,如今父亲舍下我离去,连您也……”
说着转身拿起桌上摆着的三支香来,点了插在香炉里面。
烟气袅袅,天承面容苦涩,终于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身边的文魁见状,也慢慢跪了下来,陪在天承,默默低头。
天承闭着双眼,慢慢弯下身子,想要磕头,却被身边跪着的文魁一把扶住。
“使不得,少爷……”
天承猛然转头,这五年,自己早已把照料自己的管家当作长辈。
“给长辈点香磕头,有何使不得!”天承皱眉,一把甩开文魁扶来的手臂。
“即使长辈,终究只是下人,受不住您的礼。”文魁低头道。
“你也是下人,那你凭什么管我。”天承低吼。
文魁像是被天承这句话给噎住了喉咙,半天发不出声来,只得看着天承磕了三个头,皱眉不语,直到天承把头磕完,直起身子,才低声说道:
“少爷今日想必经历不少风浪,请早些歇息。”
这句话出口之后的许久,文魁才继续道:
“我进庄受老管家栽培扶植,他老人家待我如亲生一般,这夜,便由我来守吧。”
“嗯……”天承点头,在文魁的搀扶下慢慢起身,又看了看老管家的遗容,随后便垂头丧气,丢了魂一般向堂外走去。
行走中文魁见天承脚步不稳,屡次想要搀扶,但都被天承甩手支开。
文魁知道天承心情苦闷,于是无奈之下,便早早向天承道了晚安,并嘱咐天承小心走路,转身往灵堂去了。
天承一路扶着墙壁扶手,步履蹒跚地一步一步爬上楼梯,楼梯不长,往日里天承几步便能上去,今天却爬了许久。
天承的房间就在二楼走廊尽头,走廊的另一侧,是朱庆的房间,天承以前入夜就寝之前,总要去道个晚安,或是在父亲房里对上几局棋,然后才回房睡觉。
今天这么多的事情,天承多想去父亲房里与他好好聊上一番。
但看着如今空空的走廊,还有走廊尽头没有一丝烛光亮起的父亲的房间,先前天承对于父亲狠心离去的气愤已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