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承迷迷糊糊走到自己房里,然后警惕地探出头,往门窗外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在附近,没有人跟着自己,更不会有佣人打扰,这才小心翼翼的关好门窗。
关门关窗前的这套准备工作,五年来,每天晚上,都是如此,并且,必须滴水不漏。
如此小心的根源,便是天承脚上的那双鞋,鞋底夹层中那张爷爷交给自己的古怪皮子,还有,房里一个不起眼的衣箱。
衣箱就摆在天承房间的墙角,并不显眼,上面正中放个花瓶,花瓶也空的,看起来,与寻常百姓家的摆设无异。
箱子整体木头打造,看样子款式,就知道打这箱子的木匠,手艺并不算高明,因为显然看起来没用过多久的箱子,那原本应该正方的箱体,却已经有些歪斜,不太规正。
箱子十分平常,但不寻常的,却是这压箱底的东西。
天承轻手轻脚走到箱子前面,小心翼翼地拿起上面摆着的花瓶,花瓶一被移开,木质的箱面上就露出一个圆形印子来,若是旁人看来,一定觉得这个瓶子在箱上放了很久,从来没有动过。
花瓶不常动,那箱子肯定也很少打开,箱子里的东西,也就不会是什么贵重玩意。
这个圆形的花瓶底印,就是天承想办法故意做出来的,为的,就是要让进他房间的人,这样认为。
虽然他的房间,除了朱庆,很少有人进来。
天承把花瓶摆到床上,压在绵软的被褥上面,动作熟练轻盈,甚至闭眼都能估算出动作幅度,床上的褥子使花瓶放置时,不会发出声响,这在夜深人静时,很重要。
花瓶被安顿好后,天承轻轻提起木箱盖子,老旧的箱子在接缝处,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来,但声音极小,只有天承房里才可以听到。
箱子打开,只见里面整齐叠放着冬天棉衣,厚厚一沓,不知几件。
若是往常,天承只需要把衣服囫囵掀开,露出箱底,确认箱底的东西还在,便可以物归原位。
但今天,天承却一件一件极其小心地把衣服拿了出来,也摆在床上,堆在花瓶旁边。
棉衣全部被移了出来,箱底的那件器物,也现了出来。
贴着木箱边缘,被藏在箱底的,正是爷爷交给天承的那只乌黑木尺。
尺子还是原来那番样子,与天承从爷爷家带出来是别无二致,只是尺背镶的黄铜,在时间的洗涤下,雕刻的缝隙间出现了一些略显灰白的青色铜锈。
天承把尺子从箱子里捧起,单手拿着,又慢慢把箱子盖上,自己坐在箱子上,只是这点动作,就叫天承的额间,渗出了一些汗水,汗水之下,天承有些苍白的脸显得更加疲惫不堪。
往日里,天承身边总有父亲看着陪着,陪自己读书解惑,陪自己练剑答疑。
而今天天承几次从生死间穿梭,却无人能说,这让天承有些寂寞,有些心酸。
自己多想找个人说说话,即使现在浑身都累得酸痛,动一动都像是蚂蚁在骨髓里爬行,自己也愿意立即跑去父亲房里。
可父亲已经离去。
天承也想和爷爷说说,自己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可现在自己在这余庆庄里能够找到的,和爷爷有关的东西,就只剩下手里这把尺子,和鞋底里藏着的那张皮子。
天承捏住袖口一角,把袖口勾在指头上,用裹着布的指尖,擦拭起镶铜尺背缝隙中的铜锈,随着铜锈慢慢消失,转而在袖口上留下一些青色。
看着这一抹锈色,天承的眼睛却莫名湿了。
哭,也很累人。
天承留着泪,端详这爷爷的木尺,这是他五年间用来怀念爷爷的方式。
只是今夜,他实在太累了,半躺在床上,稍不留神,脑袋便如小鸡啄米一般垂点挣扎个不止。
困意如同洪水猛兽,顷刻间便叫天承倒下,怀中还抱着漆黑木尺,就这样睡着了。
……
一夜无梦,也不知自己睡了多长时间,天承只觉着头疼脑胀,闭着眼,能看到眼皮被窗纸上传来的阳光照的通红。
“少爷!”随着一声呼喊,房门上响起三声急促的扣门声。
天承不想睁眼,即使已经被这呼喊弄醒,但想想在这余庆庄,自己真就已经是孤家寡人,心中难免有些恐惧和不安,想着自己要是一睡不醒,该有多好。
“少爷!”接着又是三声扣门声,从说话声音听来,这扣门的,一定就是是文魁,别无他人。
“已经起来了。”天承不耐烦地随口答道,只盼这烦人的又一成不变如同重复的呼喊和扣门声停下。
开口天承才意识到,这声“起来了。”是每日清早父亲叫自己起床时自己的答复,如今身份变化,门口的,是庄里管事的。
于是天承便清了清嗓子,故作矜持装作老气横秋地又问了声:“喊我何事啊!”
“楼下已经备好午饭,请问是否端来给您在房里用膳。”文魁答道。
天承看看窗纸外透进房里的刺目光线,这才意识到现在已经是晌午。
“不必了,我一会下去。”
“好的。”文魁嘴上答应,但那三声急促的扣门声还是依旧响起。
“咚咚咚!”天承听得心中烦恼,不知为何自己答复了,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小管家却依旧敲门,于是挂着脸,不顾全身还在酸痛,脚步急促地下床走到门前,狠狠一把把门拉开。
“做什么!我说了一会下去!”天承对着文魁劈头盖脸喊道。
文魁英俊白皙的脸上却如往常一般,好似一滩死水,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轻声说道:
“睡了这么久,我担心您是否安康,奈何庄里规矩,您不开门,我不得进屋。”
文魁对着天承微微欠身低头,已示歉意,继续道:
“现在看到您气色尚好,我便放心了。”
天承感到莫名其妙,但心中却莫名腾起一丝温暖,虽然做事方法有些叫人讨厌,但天承确实感觉到这个小管家,是在关心自己,于是收了脸上的怒意,微微侧身,点头道:
“我没事,就是头还有些痛,想必是昨天……”
天承本想说自己在酒馆昏迷那事,但突然想到有些不妥,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酒馆的事,能不提就不提,于是立即改口道:
“想必昨晚被风吹雨淋,稍微受了些风寒,不过无甚大碍。”
说着天承拿双手揉揉自己的额头,然后回头往床边走去,他的头还有些胀,所以希望可以坐在床上,先缓上一缓,等头不痛了,再动身洗漱。
天承前脚离开门前,文魁后脚就跟着进了屋。
文魁进来,二话不说,便直接走向窗边,打开天承屋里的两扇窗子,让阳光照进屋子,顺便给房间换气。
天承刚想在床上坐下,余光却看到床上一样东西,那东西顿时让天承感到头皮发麻,甚至连酸胀的脑袋都突然不疼了。
--那柄“铁木镶铜尺”
爷爷的木尺正安静地躺在床上,不用说,一定是自己昨夜太累,竟在没有把尺子收起来的情况下睡着了。
想到这里,天承连忙弯腰,把双手撑着床边,然后立即回头,看似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身侧,用余光扫及房里的文魁,却只见文魁已经关上窗子,此刻正转身在门口面对自己,只是眼睛一直盯着一处墙角,好像没有看向自己这边。
天承有些慌张,不知尺子是否也被看到,便马上转过身来,坐在床上,把尺子挡在身后。
“你,要不先下去,我一会洗漱好了,自己下去。”
天承说着,把语气尽量压低,脸上露出僵硬微笑。
“好的。”文魁面对天承,站在门口,对着天承点了下头,便转身把门带上,在天承的定睛目送中,走了。
天承看到文魁走时,面色神态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不知有没有看到尺子,或者是已经看到了,却没有当回事。
天承见文魁离去,坐着发了会呆,待心中慌乱平复,在笑着自言自语道:
“没事,自己家里人,哪怕是真看到了,也不知道是什么。肯定没事。”
说着天承拿起尺子,走到墙角木箱前,开箱取出衣物,把尺子放了回去,又把昨晚放在床上的花瓶物归原处,并且小心仔细地,把瓶底和木箱盖子上的圆形印子对上,才放心洗漱去了。
然而,天承却始终没有察觉到,文魁刚才的目光停留之处,正好是面前这不起眼的木箱所在的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