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一个人。
天承觉得这句话有些刺耳,可这种刺耳无关语气音调,而是在于内心。
天承从未下过杀手,甚至,还有些打心底里,不认同晏炎心狠手辣,杀伐决断的手段,所以即使先前在武选台上,或是在酒馆中,别要取自己性命的时候,也未真的起过杀心。
原因,当然来自于天承爷爷的那句:
“命,比什么都重要。”
人命重要,不可妄取。
也正是因为这句话,所以天承从小就打不过村头顽童,也斗不过许多人。
杀人,这确实于天承来说,难于登天,难,就难在心里的坎。
但在此时,比让天承杀人,更让他心中难受的,却还有一件事,一件天承突然在心中想明白的事。
“你不惜求你父皇赐婚于我,来阻我进白塔,使得我寻母查凶无望,仅仅是为了利用我,叫我帮你杀人?”
天承眼睛瞪得好像眼睛将要流出血来,冷冰冰看着安宁,身子虽无动作,但双手用力捏紧拳头,好像随时将要喷发的火山。
原本,自己兴许是已经认命了,但直到此时,竟然知道自己的命,乃是他人捏造的,这无疑好似一道霹雳,从本就有些阴郁的空中劈落,正好劈在心头,打得胸口焦黑。
安宁在说出那一席话后,却一直默不作声,任凭天承盯着自己,任凭愤怒的目光把自己吞噬,只是嘴唇紧紧抿着,隐约可以看出一丝愧疚。
“凭什么?”
天承强压心中怒火,脸上肌肉紧绷到眼睛只能眯着,用已经十分克制冷静的语气问出了这三个字。
凭什么,这是一句废话,即使是怒火中烧的天承,也明白,眼前这个女子,这个自己的未来妻子,身份尊为金枝玉叶,又倍受皇帝宠爱,即使只凭一只手指头,或许三言两语,便能要了自己的命,甚至可以要了整个余庆庄里人的命。
选字的时候就是如此,那时,她只用了一个巴掌,一句话,就能救下了全庄免遭诛灭。
但天承偏要问出口来。
即使自己在她面前再过渺小,也要通过知道对方需要付出什么,来体现自己那份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价值。
安宁终于抬起头来,拨动一下从额前垂落的青丝,大方地走到天承面前,微笑道:
“凭,我能帮你从白塔中查出你想知道的事情。”
天承木然,这句话好似一碗凉水,把心头的怒意浇灭了一些,叫天承好有些余地用来思考。
眨眼间,天承便又疑惑问道:
“白塔森严,你又如何有那本事?”
安宁莞尔一笑,似有千娇百媚,却有一丝凄凉,缓缓道:
“我倒是没有,但我二哥有,还有……周……”
安宁突然住口,像是觉得有些东西说明了,反而有些不妥,改口道:
“你无需知道这些,但此事我可立誓,如若做不到,甘愿做牛做马。”
天承原本觉得,自己仿佛走在一条夜间小巷,前路漆黑,原本准备就这样走下去,此刻却突然出现一丝火光,即使火光微弱,但也预示着是有人家。
想到自己原本儿时就下定决心要走的路,现在好像还能继续走下去,不免心中有些喜悦,加上面前这个女子确实是个漂亮的俏丽人儿,不免调皮打趣道:
“牛马就免了,我没那本事,咱们商量商量,不如你还是顺了我之前在殿选时候的意思,嫁来做个小妾如何?”
“你!混账!不做!”安宁冷不丁天承又提起这茬,想起当日在祭字的时候受的委屈,气愤道。
“有人不做,偏要做牛马么?也罢,只是到时孩子生出一堆牛犊马仔,你可别怨我。”天承嬉皮笑脸,补了一句。
安宁猝不及防天承还有后手,片刻才反应过来天承话里意思,不由脸色羞红偏过头去,不再敢看天承的脸。
天承看着安宁害羞样子,心里觉得占了便宜,觉得自己之前被她利用,这笔账,算是从中勾销了一小笔,也找回些面子,心情好了许多。
但冷静下来的天承却发现两个问题,于是开口道:
“你想叫我杀谁,我如今还未掌握字力,要怎么杀?”
杀,或许是可以杀的,天承觉得,自己追查害死母亲的凶手,最终结果,或许也是手刃仇人。
所以这次答应安宁,也只是把杀人的时间提前,但即使如此,天承也指望,这个目标是个十恶不赦之人,最好是犯了滔天大罪。
如若不然,据天承对自己的了解,自己很有可能会,下不去手。
而第二个问题,则更为尖锐。
如果要杀的是个普通人,倒还好说。
但能叫公主不惜委身请婚,来换自己这么一个获得了字力的人来杀的人,必定是出手不凡,身份,也必然特殊,不然,也不用她如此大费周章。
安宁脸上羞红渐渐褪去,转而慢慢变得有些惨白,不知是因为恐惧,或是悲伤,双眼无神看着地上,许久才开口道:
“乌衣卫统领。徐仓。”
“乌衣卫!”天承叫了出来,虽然心里早有准备,这人肯定非同小可,但突然得知,还是十分震惊。
安宁听到天承叫喊,忙拿手指摆在双唇前面,眼神给天承一个嘘声的意思。
天承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拿手捂了下嘴,但又像捂不住一样把手赶紧拿开,小心翼翼说道:
“还是乌衣卫统领?你爹可知道这事,为什么要杀他。”
“是父皇,不是爹!”安宁轻声纠正道,语气十分认真。
天承这才意识自己有多震惊慌张,竟把民间称呼套用到面前这个金枝玉叶身上,连忙道:
“是,是,是父皇,不是爹。”
但话音出口,就又疑惑起来,怎么父皇就不是爹了,不也是爹吗?
不等天承想明白,就又听安宁细声道:
“父皇不知,知道,便杀不成了,至于为何要他的命……”
公主深吸一口气,呼出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缓缓闭上眼睛,像是这原因要准备许久,才能开口说出来。
“因为他害死了前太子,皇长子,我的大哥。”
“嗯,他也真狠,一口气弄死你们皇家三个人!”
天承倒吸一口凉气,脱口而出,出口才发现这三个,好像都是说的同一个人-那个传闻在宫里自尽的前任太子,感觉自己方才那话有点不合时宜,这才发现安宁正冷冷盯着自己,不由挠头苦笑。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要他的命。”安宁话中有些焦虑:
“我已经设想妥当,就在后天,父皇要与白塔见证二哥祭字,我叫桃儿把徐仓引出宫来。”
天承微微点头,心中虽然不知那个桃儿是谁,觉着想必是公主身边哪个丫鬟,但从公主的话里,天承知觉这件事情,想必已经被公主预谋了很久。
安宁公主平日里总是给人一种温文尔雅的感觉,即使是那天哭着扇自己的那个耳光,天承都觉得很是温柔。
实在想不到,这个如此恬静大方的姑娘,会起这样的杀念。
“问题是你的字力。”安宁娥眉微微皱起,看着天承说道:“时间紧迫,这两天,你的字力,必须要变得能随心使出来。”
天承轻声叹气,这话摆明了就是说自己无能。
即使如此,自己祭字到现在,也只是无意间用过两次,就在那间被烧成一道烟柱的酒馆。
只是这件事情,哪能告诉公主。
自己使用“空”字力,对抗的是乌衣卫。
这乌衣卫是什么人,是安宁她爹的直系手下。
让安宁知道自己在酒馆的所作所为,即使自己没有杀他们,这事也非同小可。
天承也皱皱眉头,苦笑道:
“这怎么变,你方才也试探过了,我是真的不会。”
天承说着看看自己双手,又想起在酒馆弹开乌衣卫的情景,虽然不愿,但脑子总闪过那个看店老太太苍老可怜的神情,还有晏炎在火光中狰狞的脸。
“对了!”天承突然如醍醐灌顶般惊叫一声。
晏炎曾经说过,他的“火”字力是紫焰,而他父皇说他没有野心,有了野心,才会变成赤焰。
燕王何等野心,自己定然是没法比的,那自己的字力体现,和燕王的,也一定不会相同。
正思索,天承突然听到安宁歪着头,问道:
“什么对了?你知道你字力怎么用了?”
“不,不知道,只是想到,我与燕王虽然同是‘空’字,但或许他有他的‘空’,我有我的。”
天承低头看着自己双手,缓缓说道。
“想也没用,找个空旷无人的地方,你我再来试试。”
安宁似乎有些着急,说着想也不想,拉住天承手臂,就去推门,要出去。
天承则慢慢悠悠,边被安宁拉着微笑道:
“空旷无人的地方,我余庆庄就有!”
安宁刚要拿手触到门上,听天承这么一说,回头看着天承,又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拉不动天承,便放下手中抓着的天承小臂开口道:
“那你走前面。”
天承咧嘴笑了一声,说了声:“这可是我家,当然我走前面。”便抢身窜到安宁身前,把门开了,扶着门框站好,做了个请的姿势。
安宁看天承得意样子,觉得这毛头小子倒是没有一丝稳重,不免对自己的复仇大计充满担忧,于是低头无奈,跟着天承走出了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