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深夜已经过去,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只看到空中原本犹如玉盘的月亮,此刻竟显得有些暗淡,并不是月色本身淡了,而是夜空微微亮起灰白,把月色衬的淡了。
天承和大伍离开时留下的两串脚印,也渐渐被夜中的风沙抚平,只能看到一些端倪,顺着寨子的方向绵绵长长延伸出去。
有一人顺着脚印,慢慢出现在那具头已经被埋在沙地里的尸体旁边。
来人显得有些灰头土脸,看起来十分狼狈,但身上的白色衣衫却并未染上丝毫血迹,他面容苍老,看上去却精神抖擞,只是已不像前些日子所见那般红光满面,在他脸上听了许多忧愁。
他,便是周长老。
周长老一直冷着张脸,缓缓走到那具尸体身前蹲下身子,用手在那具尸体胸前,那已被凝结的血液 染成黑色的胸襟中探索一阵,突然面露疑色。
他缓缓站起身子,发出一声冷笑
“你本就负责刑讯,好好的差事不做,塔峰派你出来,你非应承下来,你当老夫能活到这把年纪,只凭胆子不凭脑子吗?现在变成这副样子,也只能算你活该,不过塔峰的心思还真叫人人琢磨不透,深不可测,深不可测啊……”
自言自语间,他已把手并指插进地面沙粒中,那白衣尸体下的沙土突然渐渐变成一片流沙,把那尸身吞没进去,然后细沙流淌,彻底掩埋,那具尸体便不见了踪迹。
而周长老手臂所在的位置,也慢慢鼓起一座沙丘,不知那沙子是从何而来,或许凭空出现,让小沙丘越堆越大。
周长老慢慢把手从身下的小沙丘中拔了出来,沙尘顺着手掌散落,他轻轻弹尽袖子上粘着的沙粒,却无意间发现沙丘之中有样东西,借着渐渐已经有些灰白的天色,反射出一丝幽幽的紫光。
于是他便又把手掌按回了沙丘之上,转眼之间,那映射着紫光的物件便到了他的掌中,他连着沙子把那东西抓起来,然后分开五指,使掌中的沙子顺着指缝流回地面,然后对着掌心轻轻吹了一口气,吹净了手掌之中所残留的细沙,那样东西便安安静静躺在他的掌心里面。
一块形状并不规则的石头,上面 刻着如鱼肠般粗细的笔画,笔画蜿蜒,形成一个字,“惑”。
周长老微微一笑,将那块石头收进怀里,然后对着那具尸体先前所在的位置,讥讽道:
“你还当真是个废物,人死了,字力回归字石,此时却连这字都没人稀的,好在塔峰也派我前来,能帮你收了尸,不然你这姓鲍的暴尸荒野,还真是死得其所。”
说完周长老却摸着下巴沉思起来,他思绪流转,记忆回到了几天前在白塔内情形。
那时他刚从公主府回来,正独自跪在塔峰面前。
塔峰,是对白塔最高统领的称呼,顾名思义,塔峰房间所在的位置,也在那高耸白塔的顶端,不管刮风下雨日晒白天,那处位置,都凌驾的层层白云之上,这样的高度也显示着塔峰的地位。
塔峰之下,便是长老,但像现在这样独自一人跪在塔峰面前,周长老还是不免诚惶诚恐,便是连呼吸故意拘束,害怕任何一个无心之举,都可能对面前这位塔峰所造成无意的冲撞。
“ 周长老,想必你在公主府时,已经见过你那侄儿了罢。”
周长老跪在地上,低头看着脚下地板,重重点了两下头,嘴里回了一句:“回塔峰,是的,见过了。”
回答完毕却听到面前自己所不敢注视之人发出一声轻笑,这声笑声雄浑年轻,听着好像正值青年,但却有着说不出的灰暗,就像这房里的光线。
笑声收尾,便听塔峰继续道:
“此时此地只有你我二人,说话不必拘束,与我使得先生称呼便好。”
周长老的脑袋微微抬起一些,但视线依旧注视着脚下的地板,他本想回一句:属下不敢,但转念一想,这一局不敢也属抗命,于是便又点了一下头,不再吭声。
周长老的面前传来一阵缓和的脚步声,然后听到一阵藤椅上枯藤纠结摩擦所产生的刺耳声响,之后便又听到那位“先生”开了口:
“你那侄儿可曾跟你说过与我有个交易,叫你不要再去追捕朱家的那个小后生。”
周长老闻言一惊,自己私下里的谈话,是如何却被面前这位神通广大的“先生”所知,不由鼻尖冒出一丝冷汗,唯唯诺诺道:“确有此事。”
那位“先生”朗声大笑,然后继续道:
“你这次去,可有什么东西要带回来交给我的。”
说完只听一声滴溜转响,一枚鲜红如指甲盖般大小的的丹丸,滚落到周长老面前,那丹丸像是有着生命一般,在地上灵巧打转两圈,然后卡在了周长老按在地面手掌虎口之内,不再滚动。
周长老一手撑着地面,跪着的身子丝毫不敢移动,用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一柄短小铜棍,在那铜棍之上,镶嵌着一颗石头,石头露出一半,上面威风凛凛刻着一个“剑”字。
这柄铜棍,上面还沾着一些黑色木屑和血迹,就是天承在公主府被击碎的那柄黑色木尺上的东西。
“嗯,不错,算你有心,把药收了早早服下,我还有事让你去办。”
周长老板将铜棍放在身边,这才敢用拇指夹起虎口中的红色药丸,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然后像如获至宝一般,用手轻轻按了按怀中那存放药丸的位置,之后才把手又慢慢冲回地上,支撑住他跪着的身子。
“你那侄儿答应我,不假多少时日,便能把‘血契’亲手交还于我,你先前能不顾白塔禁令,放他离去,可见叔侄情深,想必在你心里,他该会信守诺言吧?”
周长老的身子有些颤抖,不知面前这位“先生”如今旧事重提所谓何意,但终究放人是自己犯错,于是把头压着更低重重答应道:
“先生!我知错了,公主府内我已表决心,只等一有机会,愿以命相报,将功补过,只等先生下令,不知先生有何事交由我去办的。”
此话出口,房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只剩下周长老 那略微显得有些急促,有些按耐不住的呼吸,直到周长老皮先生鼻尖汇聚的汗珠悄悄滑落地面,才听到一句语气宛如玩笑的话语:
“我要你杀了你那侄儿,把‘血契’取回来交给我。”
周长老似乎有些不解,想要抬起头来,但脖子伸到一半又被自己压抑下去,对着地面的双眼眼珠不住打转,缓了缓道:
“你我都知道,他杀不死……您要的是血契,等他拿到我自然……”
话说一半,周长老突然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太硬,于是便干脆把嘴闭上,深深吸了口气才继续道:
“ 属下不解,塔峰此次派我前去,是抢,还是取。”
这话刚刚说完,对面便又传来一阵朗声大笑,笑声似些放纵,等到笑完才接了一句话来:
“你的字力本就是个‘取’字,对你来说是抢是取,有区别吗?”
周长老低着的脸上,眉头紧紧攒起,语音有些脱力道:
“塔峰之意,属下明白了!”
对面的年轻声音道:
“你好像有些为难,答应得十分勉强。”
“属下并不为难,只是我那侄儿自幼重诺,他答应的过事情,不管是不是交易,都定会做到。”
周长老额间此刻变得也满是虚汗,小心翼翼开口道。
那年轻声音冷笑一声:
“哼哼哼!你既知道是交易买卖,换做是你,若是有了本钱,会把本钱交还给我,还是拿着本钱,再与我做更大的交易呢?”
周长老听到这句话微微颤抖起来,他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之中,自己脸面所朝的那块地板之上,已经有了小小一滩水迹,想必都是自己脸上汗水滴落所汇聚成的。
确实,自己的那个侄儿虽然向来重诺,但他心里却总有着一个信念,自己曾几何时又不是有着同样的信念,直到那个信念被一团火焰烧尽,成了手臂上的一块焦黑皮肤。
“看来,你现在懂了。”
周长老微微点头,随着脑袋那幅度微小的点头动作,又有两粒汗珠落在地上。
看到周长老点头,那年轻声音才继续道:
“你那侄儿现在在大漠上,手上应该还有着些人,要从他那取得血契,得处理掉那些人,不过那些人套算是你的同胞。”
周长老微微摇头,一字一顿道:
“我自从入了白塔,便再无同胞。”
又是一声冷笑响起,那年轻声音开口道:
“我便当你这话是发自肺腑,只希望你把你那侄儿也不当做同胞,不过他所在的大漠,并不在丹明国境内,你这番前去,需得到西塔下紫殊国军力相助,不过之前殿选,你倒是曾见过一人,不顾禁忌,千里迢迢前来参加,倒是十分有趣,你此番办事正好可以利用这事。”
周长老思索片刻,脑中突然出现一张紫发白皙的俊美面庞,恍然大悟点头答道:
“谢‘先生’指点。‘’
“嗯。”
听着那道年轻声音带着满意的这声答复,周长老胸中悬着的心这才略放下一些,呼吸也平缓不少。
“陆一伤了,一会儿你去塔底,问问鲍思明愿不愿随你同行,他若不愿去,那便算了。”
周长老身子一颤,思量许久 才轻声开口道:
“先生,‘血契’一事非同小可,鲍思明只是个负责拷问消息的刑官,并无本事征战,况且刚刚抓得的那人,嘴还没撬开,此行派他随我……”
不等他说完,那到年轻声音便怒道:
“我堂堂白塔,悠悠千载,这区区一张‘血契’,能奈我何?血契固然重要,但此去却有其他目的,不得有失,难道我这个塔峰下道命令,都需征求你的意见吗?”
那声音突然变得雄浑有力,像是一双大手带着无尽气势,重重拍在周长老背上
周长老闻言身子一振,怯怯懦懦道:
“回塔峰,属下遵命。”
说着他调转身子,急急忙忙爬出了这间屋子,等到出了屋门,他才慢慢站起身来,而方才在他身后的那间屋子里,他的视线始终就只有身下那一方地板,便是连现在出了屋子,他也不敢回头看那屋门。
只是他心中却越发疑惑起来,既然塔峰觉得“血契”无用,他又为何如此大费周章,从当年黄长老管教的两个小子偷走“血契”时开始,直到今日,都未曾停止追查。
塔峰要的,到底是什么。
想了一会儿,周长老蔡摇头叹气,若是连塔峰的心思他都能猜到,那他心中所怀的那一份对塔峰的恐惧之感,便不再有所依据了。
塔峰就是塔峰,他的心思,自己不能,也不该去猜。
想着他便急匆匆走下阶梯,奔向白塔底部,去地牢刑室找那鲍思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