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天承和大伍二人互相搀扶,步伐焦急地往寨子方向赶路,直到太阳初升,天边泛起一丝红色时,寨子的全景才能勉强让两人收于眼底。
此时的寨子在鲜红灿烂的阳光照耀下,显得格外安静,只是寨子上腾起的阵阵浓烟,以及偶尔传来的几声恸哭,还隐约预示着事情的不妙。
这一路上,大伍好像比天承还要焦急,一直都是他拖着天承走路,而现在看到眼前困兽般毫无生气的寨子,两人不约而同奋力迈开步伐,不顾脚下一步一个陷落暗坑的稀松沙地,跌跌爬爬地向寨子奔跑。
因为他们已经看到,从那破损寨门蜿蜒至此的一条蜿蜒小路。
而这条蜿蜒小路,却有着许多颜色:红色血、紫色衣装、黄色头巾以及黑色烧焦的肢体。
这是一条由残缺尸体自然铺成的路, 有的来自于寨子里的平民,更多的,则是紫殊国身着紫衣的军士。
其中尸体大多趴在地上,尸体的头都是朝着寨门相反的一侧,像是从寨子里面奔跑而出,他们有的满身血渍,有的则缺了手脚,像是拼命从寨子里逃出,但没跑多远,便一命呜呼。
大伍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放开搀扶着的天承,自顾自的手脚并用往寨子方向奔去。
而天承心中更是感觉不妙,看着这满地残缺不全的尸体,他似乎终于明白,家家户户备着的木桶火油,是做什么用途。
其实他心里早已猜到,只是与文魁相处了些许时日,让他觉得文魁虽然心思机敏,甚至可以说的上是诡计多端,但至少应该不会做出这等残忍的决断。
天承默默走到地上趴着的一具紫衣尸体旁边,那具尸体,右手从大臂关节处断开,露出一段白骨,白骨断口尖锐,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给生生折断,尸体中血液早已流尽,将那尸体身下的沙地也染出一块鲜红。
除了手臂上的伤,那具尸体的紫色衣物也被烧毁不少,从头到脚没有一块不带着焦黑,仿佛去过一遭地狱,受过地狱无尽烈火的烟熏火燎,索性侥幸逃出,但终于还是死在半途。
那具尸体离寨子已经有很远一段距离,按脚程来算,离寨门的约有四五百步,大概是因为这样的距离,也使得那具尸体的脸上神情带着一丝希望,可这一丝渺茫的希望,却被那死不瞑目的双眼中那无尽的绝望所掩盖,定格在了他倒下的那一瞬间。
天承闭起双眼,用手将那具尸体睁着的眼睛抚平,然后默默起身,继续往寨门处一步步走去。
越靠近寨子,地上的尸体就渐渐越发多了起来,一具具尸体身上的衣物都被熏得漆黑。
天承走在这一条由残肢断臂所铺就的道路之中,看着那些早已被火烤得漆黑到不见其原先形状的木栏和拒马,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回到了昨天夜里,回到了寨子亮起火光腾着浓烟的时候。
原来那时便是哀鸿遍野,鬼哭狼嚎。
就这样走了很久,天承在恍惚中终于到达了寨门,而寨子里的景象更是一片狼藉。
紫殊国的军队想必已经早早撤了,寨子里面早已没了嘶吼喊杀之声,更或许,看这密集到好似要把寨中道路都给铺满的紫衣尸体,紫殊国的军队估计已经全军覆没在寨子里了。
天承一步一步向着文魁所在的大帐方向走去,一路上落脚小心翼翼,生怕踩着地上密布的破碎尸骸以及血迹,或许这对他来说,这已是对是逝者最后的一丝尊重和体恤。
从寨门到那大帐距离并没有多远,但在天承看来,这段路却仿佛无尽延伸,让他走了很久很久,行走中,他的耳边一直嗡嗡作响,感觉不时有声声哭号传来,使得他头痛欲裂,直到他看到道路一旁一具孩童的尸体。
那死去的孩子的脸早已被火烤得面目全非,只是单从身形长短可以判断,只有约莫十来岁的样子,他此时怀中还抱着半个木桶,木桶上的木条早已迸裂细碎,漆黑色的火油溅得到处都是,有些火油的痕迹上还残留着火焰,而更多的则是已经被火烧尽,早已凝结成块。
闻着空中弥漫的焦臭气味,天承当然觉得十分恶心想吐,但好像嗓子眼却好像被堵住,连呕吐也没了力气,只感到脸上冰冰凉凉,像是挂了许多泪水。
到底是怎样的深仇大恨,才会使得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抱着必死的心态,走上战场以命换命!
自己带着寨中精壮前去偷袭,为的不就是保住寨中老幼,却怎么回来时竟己发现,自己昨夜拼死所做的一切似乎全是徒劳,就连昨夜战死的近百骑兵也变成了白白牺牲。
此刻天承心中最恨的,就是熊熊烈火,那一团团燃烧着好似永不休止的烈火,竟让他隐约在脑中浮现出一团紫色长发,飞舞着的紫色长发被热浪掀开,后面却突兀露出一张老太太的脸,老太太很是面熟,就是之前遭乌衣卫阻截的那家酒馆中,据称被晏炎烧死的那名老妪。
天承脑海中老太太的脸突然变得狰狞起来,而那团紫色长发竟从天承的脑海中映射在了现实之中。
不远处的大帐前面,有一人被倒吊着,那人只剩了一只腿脚,另一只从膝盖处往后全都没了,完好那只腿的脚踝被绑着绳子,吊在木架上,一身的紫衣已被烧得残缺不全,一头紫色头发也被熏得焦黑蜷曲,倒挂着拖在地面上,与紫发同样垂着的,还有一只左臂,他那左臂上已经没了手腕,此时手腕断处还滴着鲜血,只是血已滴得很慢,像是身体里的血液已经快要流失殆尽。
天承的脑子像是被什么重物击中,脑中突然“砰”的一声巨响,直冲得自己全身发麻,麻木过后,他便急匆匆如脱缰的野马一般狂奔到吊着人的木架子旁边。
木架四周已经围了些人,只是人数并不多,围拥着的那些人,同样也很狼狈,虽不像那架子上吊着的人那般凄惨,但多多少少都带着些许伤痕,同时衣服沾满黑色灰尘,也是被火燎过。
天承用力拨开挡在身前的一个年轻人,却发觉那人像是已经全身无力,被天承轻轻一推,便跌坐在了地上,然后一脸茫然抬头瞪着天承,只是眼神之中并无一点惊讶和愤怒,好似一个已经历经过大是大非的耄耋老者,现在不管遭遇什么样的突发事情,都不会让其吃惊。
冲到人群之内,天承这才看清,那吊着人的木架下还端正坐着一人,而坐着的那人倒是衣衫整洁,与周围的破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只是他的脸色略微有些苍白,并且满面愁容。
这人正是文魁。
文魁见天承已经归来,抬眼迅速打量了他一番,见天承身上并无什么伤痕,露出一丝不显山露水的的欣慰微笑,然而刚想开口,却看到天承不顾一切的冲到那被倒吊着的男人面前,用双手缕开挡在那人脸上纷乱的紫色头发,待看清那被紫发遮挡后的面庞时,天承突然失声大喊道:
“快放下!快把他给我放下!”
纵情喊出这两句话后,天承便终于无法再压抑从昨夜便开始堆叠积压在心中的悲戚颓丧,一幕幕凄怆残忍的画面又涌上心头,让他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文魁看着天承这副模样,眉头皱紧,起身用手按住天承颤抖着的肩膀,问道:
“此人你认识?你可知道他是何人?”
天承强忍住恸哭,用手背抵着鼻子抽了两声鼻子,然后抬起头,睁大眼瞪着文魁,理直气壮大声道:
“他!他是我兄弟!”
围观的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而文魁的眉头皱得更紧,但过了一会儿便松弛开来,他“哼”的冷笑一声,然后略带讥讽道:
“你这好兄弟,可真是够兄弟,带着一队人马,要来杀你!”
天承的神情有些恍惚,他死死盯着晏炎那已经残缺的左手和右腿,然后抬起脸来,用如恳求般卑微却又十分坚定的语气的对着文魁口中重复不停:
“放下……放下……放下……”
文魁的眉头突然又皱了起来,他轻叹了一口气,缓缓起身,慢慢悠悠从腰间拔出一柄小刀,然后一下下割起绑在晏炎腿上的那根绳子,只是,也不知是因为小刀不甚锋利,还是因为这绳子太过结实,割了好几下,绳子都未曾完全断开。
天承见状,板着脸急不可耐地站起身来,突然拔出腰尖利剑,凌空猛地一挥,“唰”,绳子应声而断,天承丢掉手中之剑,迅速弯腰展开双臂,将晏炎拦腰托住,然后对着文魁急切大喊:
“你那药呢?原先治好我伤的药呢!”
文魁听到一愣,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闭上了嘴,过了许久,才冷冷开口道:
“你先带着他回大伍屋里去,药,我一会儿亲自给你送去。”
天承抱着怀中不知是死是活的晏炎,重重对文魁鞠了一躬,只是身子僵直,弯腰也十分吃力,礼毕,天承拔腿就跑,却被人撞了个满怀。
原先围在木架周围的那些寨民,现在竟自发地挡在了天承身前,他们个个面如死灰,像是失了神智,好似行尸走肉,但一双双通红的眼睛却无声地表达着自己的愤怒,他们在短短的一个晚上,都被夺去了亲眷朋友的性命,而领着灾难来袭的祸首,就在面前。
他们多么希望,这长着一头邪气紫发的男子就这么在面前倒吊着,直到血液都从断手断腿的伤口中流尽,若不是文魁有令在先,他们恨不得群起将这紫发剥皮抽筋,再油煎火燎,但,文魁的令他们不得不从,因为文魁手臂上的那个“周”字,使他们不得不压制住心中的仇恨。
可是现在,这个来路不明的丹明国人却将那紫发救下,这让众人心中的火焰顿时爆发,而碍于晏炎,他们只得拿自己的身躯作墙,来表示胸中那无声且愤怒的倔强。
而这,也或许是他们最后的倔强。
因为若是下次再有人来攻打,凭着仅剩的几人,等待他们的,便只有和寨子一样的命运---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