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承将大伍和文魁的两具尸体带回寨子,寨子中的碎石地远不比那细沙满地的大漠,这让拖着两具尸体的天承根本迈不出步子,于是他找了两块从破碎房屋上落下较大的木板,将二人的尸体放在木板上拖行。
寨子中所剩的人本就不多,看到天承拖着两具尸体回来,众人脸上并未露出多少惊惶神色,似乎已经对这些尸体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看到天承拖行尸体路过,所有人脸上都挂着的悲痛也并未有任何改变,只是当其中有一人注意到其中一具尸体是文魁的时候,才展现出了一些异样。他那充满悲伤的眼神,突然开始变得空洞像是失去了自己仅剩的一丝希望,然后对着文魁尸体的方向缓缓跪下,低着头,再不站起身来。
旁边的其他百姓,看到那个跪下的人后,便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于是,天承所过之处,百姓也跪了一路。
就在刚要靠近大伍的那间屋子时,天承突然听到几声似乎已经有些脱力,呼喊着爹爹的稚嫩童音,于是他循声望去,只看到一个小姑娘,躲在寨子里残垣断壁的一处墙角,微微睁着眼睛哭喊。
说是哭喊,是因为那个小姑娘在每次喊出两声之后,总会停下来抽泣几声,但她小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泪水,似乎已经喊了很久,但是显然从来无人搭理,甚至到泪水都已流尽,都没有人答应。
而那个小姑娘,正是大伍的女儿---小六子。
天承将两块放着尸体的木板,小心翼翼的放在地上,然后急忙走到小六子身边,蹲下身来,轻轻拍了拍小六子的肩膀。
小六子像是已经哭得有些迷糊,被天承猛然一拍,突然全身打了个激灵,但看到天承这张似乎有些熟悉的脸时,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使劲用双手揉着眼睛,却不见手上沾有哪怕一丝泪光,直到把双眼揉得通红,才停下手来,一边不住抽泣,一边看着天承断断续续的道:
“爹爹……在哪儿?爹……爹在哪儿?”
天承想要开口说话,却突然犹豫了一下,而只是这片刻的犹豫,却让天承觉得,自己似乎永远都不敢对着面前这个小姑娘再开口说哪怕一句话了。
因为这时天承的眼中小六子的样子,竟让自己在眼前出现了另一个人,而这个人,也与小六子有着相仿的年纪,只是她的眉眼鼻子,和自己的娘亲很像,而那个小姑娘嘴里喊的,并不是爹爹,而是不住的哭喊着文魁的名字。
小六子用急切渴望的眼神看着天承,像是在等待天承的答复,而天承终于受不了这无辜无助眼神的逼迫,最终狠下心来,摇了摇头,然后刻意躲过眼神,使之不与小六子的目光相撞,同时牵起小六子的手,转身站起身子,便往大伍家里走去。
途中,天承刻意远远绕过那放着大伍与文魁尸体的街道,一路上将小六子的手拽得很紧,而那只小六子的小手却始终是冰凉的。
天承轻轻推开大伍那间屋子的房门,一眼便看到晏炎,此时的晏炎正坐起身子靠在床边,而双眼,则毫无神采地盯着自己左手手腕断开那处发呆,神色十分痛苦,像是那只手依旧存在,而从那只已经消失无踪的左手上,却依旧传来阵阵钻心的疼痛。
直到天承推门后传来的一缕朝阳洒在晏炎脸上,他才缓缓抬起眼来,勾起苍白的嘴唇,对着天承微微一笑,然后轻轻点了下头。
天承也对着晏炎点了下头,随后便拉着小六子进了屋,随手把门轻轻关上,他将小六子用双手托了起来,然后使得她在床沿坐好,看着小六子的双眼,认真的问道:
“小六子,你……”
天承刚刚开口,便被小六子带有抽泣的声音给打断了。
小六子迅速环视了屋子里面,发现并无自己爹爹和娘亲的身影,突然茫然无助的看着天承问道:
“我爹爹呢?”
天承微微一愣,然后马上用假装看似随意轻松的语气答道:
“你爹爹他……他出去找你了,但始终没见他回来,我后来便不曾见到他,兴许他找不着你,便会回来了,你在家等等,沙路难走,估计要耽搁他些时辰。
小六子茫然的眼神中突然泛起一丝欣喜,她望着天重重点头,然后跳下床沿,从桌子下面拖出一把小凳,乖巧的坐在小凳上面,似乎是在等待大伍的归来。
天承看到此景,不知为何心中郁郁,想要发出一声叹息,却勉强憋了下去,于是故作欢笑,对着小六子报以赞赏的目光。
小六子接收到天承赞赏目光后,对着天承咧嘴一笑,脸上再无那般无助,像是重新燃起了希望,有了盼头。
天承连忙开口问道:
“对了小六子,你娘亲呢?你之前又去了哪里?怎么无语大五旬在寨子里寻你几圈,都未寻到?”
听到天承提起娘亲,小六子突然又泪眼朦胧起来,她哽咽道:
“昨夜外头打雷,雷声很大,把我和娘亲都吓着了,然后娘亲急忙便拉着我出了屋子,邻家的房子不知怎么的,倒了一半,娘亲把我藏到一处断墙缝里,然后找了几块大木头,将的墙缝遮住,吩咐说,要在里面等着,娘亲便走了。”
说着,小六子低头看看身上有几处被刮破的衣服,眼神有些惊慌,她继续道:
“后来雷打的越来越多,我心里害怕,便想出去找娘,但那木头太重,我推不开,便在里面哭,但打着雷,就连我自己的哭声都听不到,哭倦了,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等到早晨我才顺着光线,从里面爬了出来。”
说着小六子抬起自己一双小手,小手上黑乎乎的沾满了灰尘,该是他挣扎着爬出墙缝时沾上的污渍,他用力搓了搓小手,想把手上污渍搓去,却发现徒劳无功,于是她眨了下眼睛,抽泣两声,继续说道:
“再后来,我便四处询问娘亲和爹爹的下落,听到有人说早上看到爹爹在寨子里头喊我,我便寻了一处回寨的必经之路,喊我爹爹,等见到爹爹,再让他陪我一起去找娘亲。”
天承闻言低下头来,为的是不让小六子看到自己的脸,然后重重皱了皱眉头,咬了咬牙,他觉得好像心中那丝不妙终于应验。
小六子的娘亲连大伍都不曾见到,更无任何音讯,加上那夜,在沙地里见到那颗由木头化成,听大伍说十分相像,栩栩如生的人头……
天承不敢再往下想,也不忍心再往下想,于是他低着头摆出一副笑脸,然后抬头让小六子看到,故意不提小六子的娘亲,只是安慰道:
“小六子乖,大伍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
天承始终不忍心告诉小六子实情,因为那种一夜之间突然不见了自己父母双亲的感觉,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体会的更要深刻,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疼,这种疼,能持续很多年头。
小六子重重点头,便把双手扶在桌上,然后将头摆在胳膊上,歪着头耐心等待了起来。
天承突然想到文魁和大伍的尸体还在外头晾着,于是偏过头来抿了抿嘴,对着晏炎使了个眼色,然后转动眼珠,瞥了一眼伏在桌上的小六子。
晏炎看到天承传来的眼色,表情有些无奈,但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于是天承就转而换了一副笑脸,低下头来,指着床上晏炎对着小六子道:
“我还有些事情,要出去一会儿,一会儿便回来,你要觉得无聊,就和那个叔叔说说话,我一会儿便回来。”
小六子睁大眼睛看着天承,然后突然伸出一只小手,紧紧抓着天承的衣袖,过了一会儿才轻声细语道:
“嗯,我在这等着,你一会儿回来,一会儿便要回来!”
说着小六子有些警惕的打量起坐在床上的晏炎,正巧晏炎也看着小六子,他好像对小六子那真诚却充满警惕的目光感到一丝不适,急忙尴尬地挤出了一丝微笑,只是晏炎并不常笑,微笑这个动作,对他来说是有些陌生,勉强摆出的笑脸显得有些古怪生硬。
正是这个看起来有些滑稽的僵硬笑脸,却起了奇效。
小六子看着晏炎的脸,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屋子里冷清的气氛,也因为小六子那略显乏力的咯咯笑声,像是在屋子内升起了些温度,只是同时,却也让晏炎的笑脸变得更加古怪起来。
天承走到床前轻轻拍了拍晏炎的肩膀,然后便头也不回出了屋子,门前他听到小六子那咯咯的笑声还未停止,像是这一整天的担心和无助,都需要一些难得的欢乐来洗刷,而这样弥足珍贵的欢乐,小六子并不舍得让它逝去…
天承走出屋子,反手轻轻带上房门,终于忍不住心头的那股郁闷,他紧紧皱着眉头,将腰间别着的那把断剑握得很紧,同时抬起脚来,一脚踢那由碎石铺成的地面上,顿时碎石纷飞,尘土扬起,但被空旷的街道中穿行而过的轻风一吹,转瞬便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