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在白绫之中,天承已经被捆得喘不过气来,渐渐失了意识,恍惚见到爷爷剑寒持着一柄宝剑,微笑着朝自己走来,爷爷走到身前,不由分说,便把手中宝剑硬塞给天承,开口说了句:
“那套健身剑法,再舞给你爷爷我看看。”
说完,便顽童一般跑到远处坐下,笑眼看着天承。
天承刚执剑欲舞,便喘上了气,回了神,爷爷也变不见了。
“你姓朱,有他的木尺,能承他的“剑”字,朱剑寒是你爷爷。”周长老看着天承开口道。
天承并不答话,随手艰难捡起面前一把剑来,紧紧握在手里,剑尖垂地,怒目瞪着周长老。
“哼,你不肯说,我便取你双臂双眼,只留一只嘴巴,带回塔里慢慢问话。”周长老说着,弓腰飞身向天承突袭,一只手掌高高举起,狠狠对着天承脸上拍来。
天承不慌不忙,右手剑尖划出一道弧线,然后躬腰提剑,后腿发力,猛地一剑送出,正是爷爷健身剑法第一式---“剑出八荒”。
周长老一掌来势迅猛,天承手中利剑却后发先至,剑尖直指周长老右眼,这一剑由满身伤痕的天承刺出,动作单薄看不出任何力道,但剑走一半,剑招却突然气势磅礴起来。
周长老眼见要被剑尖撞上,连忙在空中扭转身躯,想要避开眼前这一剑,却不料天承手中利剑突然剑身震动不已,发出虎啸龙吟一声,一道雄浑剑气骤起,冲击而来狠狠把身在空中的周长老推飞出去。
“剑气!”
周长老大惊,连忙以手护面,临空被推出老远,双脚撑地后,又被力道拖行了好一段路程,才勉强稳住身子,而方才天承一剑,自己竟隐约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站在天承身后,拿手握着天承执剑之手,与天承合力把剑送出。
剑毕,天承突然喷出一口血水,身子瘫软跪倒下来,像是消耗了极大力气,身子疲惫不堪重负。
而皇帝看到此剑,也与天承同时颓然跪地,低垂的脸上泪水纵横。
天子双膝落地,天地悲愤交加,一到粗壮闪电撕裂晴空,随后惊雷炸响,震彻天际。
……
天承跪下,是因为体力不支,满负伤痕,奋力一剑牵扯周身破处伤口,疼痛难忍,才不不支跪地。
而皇帝这一跪,却是因为看到天承使出的那一招“剑出八荒”。
剑招,剑势,都与当年剑寒皇叔夺刺客右眼救下自己的那一剑毫无二致。
而剑气,是只有“剑”字者才能通过剑招发出。
只有皇族血脉依托,字力才可代代相传。
所以面前这个红衣少年,或许真的就是自己所憧憬的那位皇叔的后代,那位因为误伤自己而弃剑从尺的皇叔,那位好似精神信仰般,支撑着自己仅存倔强的剑寒皇叔的后代。
或许也正因为如此,与自己有着相同倔强的女儿安宁,才会毅然舍命保护这名少年。
可是正是自己,刚刚亲口下令,命众乌衣卫捉拿天承,亲手了断了他的生路。
皇帝泪眼婆娑,用手臂搓了搓手眼皮,不经意间擦去泪水,马上又用手吃力地撑起膝盖,笔直站了起来,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跪地,不光因为他是九五之尊,身份所驱,更因为面前这个伤痕累累已经奄奄一息的红衣少年已经跪倒了,天承面前还有白衣,白衣似雪,白塔似天,既然天承跪下了,那么这崩坍镇压而下的天,便需由他这个长辈来顶!
皇帝紧紧咬了牙关,然后大手一挥,红着眼大声吼道:
“乌衣卫听令,都给朕把自己的剑捡回来!”
众乌衣卫原本眼见伴随自己多年,早已熟悉得仿佛长在自己手上的剑叛变脱手,个个心怀忐忑疑虑,对天承的包围也变得涣散如沙,此刻重得皇帝亲令,骨子里的血性纪律使得人人振奋精神,一声不假思索整齐划一的“喝”声响彻当场。
而这声“喝”,在天承耳中却好似一桶寒冬腊月里的冰水,浇透了全身,跪在地上的膝盖也开始有些打颤,像是支撑不住自己的身子,随时可能倒下。
看到先前已经被自己逼散的乌衣卫又重新向自己身前的那堆剑靠来,天承咬牙喘着粗气,双眼喷火似地瞪着远处刚刚站稳脚跟的周长老,而周长老听到皇帝命令,则是用一种看死人般的平静目光冷冷哼笑了一声。
天承紧握手中剑,用剑身撑着地面才勉强颤抖着站了起来,起身才发现自己现在竟好像连站立的力气也不见了,两个膝盖靠在一起,使得小腿成个三角,加上手中剑的支撑,自己才能勉强站着,真叫是油尽灯枯。
天承手中剑在颤抖,面前那一堆剑也纷纷颤抖起来,只是相比之前剑群飞舞时的震动弱了许多。
之前剑身震动好似龙吟,而现在,一堆剑在地上震动,却只好似野蜂飞舞般的声音。
这孱弱的身躯和剑堆微弱的震动在众乌衣卫眼里自然不算什么,待众人围到天承附近,便有人拾剑,有人甚至不去管地上自己的剑,直接提拳抬脚,往天承身上攻来。
天承轻轻一笑,心中绝望,低头双目无神,任凭乌衣卫的拳脚将要落到自己身上脸上,眼中却突然好像看到一人的背影挡在身前,嘴里痴语出两个模糊的字来:
“安宁……”
这句“安宁”的声音很轻,并且同时,一声洪亮威严的喊声响起,把天承发出的声音完全包容盖住。
“全都不得轻举妄动,长剑在手,众乌衣卫,给我拿身子,拿命护住周长老。”
皇帝面无表情,一边慢慢向天承走来,一边继续道:
“周长老被这逆贼击中,受了内伤,若是再让他被逆贼碰到哪怕一根汗毛,所有乌衣卫,全部杀无赦!不曾尽力护卫者,通通诸十族!”
乌衣卫听闻皇帝命令,不约而同都是一惊,先看看皇帝,又看看唾手可得,取之性命已经不用费吹灰之力的天承,最后看看满脸怒意好像吃了个臭虫说不出话的周长老,反应快的几人忙抢了地上的剑,奔到周长老身前。
周长老见乌衣卫纷纷挡到自己身前,把自己和天承远远隔绝开来,觉得十分碍事恼火,用力一把一把推开面前的乌衣卫,一边不停大吼“滚开!”。
但哪有乌衣卫敢“滚开”,所有乌衣卫抢着在周长老面前搭起了人墙,一个个面对天承,精力却集中在背上,因为背后是要保护的周长老。
乌衣卫虽然个个精壮,孔武有力,但仍旧不停有人被周长老推开,但即使如此,也会立即有人把缺口补上,让人墙又变得水泄不通。
周长老被人墙挤地怒火攻心,边跳边叫狂怒吼道:
“皇帝!你他妈的干什么,今天这事要是有什么闪失,你我都他妈别活了!安宁也他妈白死了!”
说到安宁时,周长老竟破了音,尖利嗓音中似乎还隐约带了一丝哭腔。
皇帝却不管他,只当什么都没听到,走到安宁尸体前,慢慢弯下腰,用手把安宁依旧睁着的双眼抹闭上,然后蹲下身子,去扶安宁。
皇帝的动作十分熟练平常,脸上也没有痛苦表情,平常得就像安宁幼年时候在花园玩累了,靠在凉亭里睡着,他这个做父亲的只是把女儿扶起,然后抱回自己房里暂时睡了而已。
天承见皇帝抱起安宁,转头看向皇帝,却发现皇帝也正看着自己,于是微微皱眉,眼神想要躲闪,却突然注意到,皇帝右手正不停摆动并起的四指,做出“走”的手势。
天承疑惑,周长老刚才那句话自己也听到了,安宁的死,肯定和自己脱不了干系,所以之前皇帝迁怒于他,他也并未对皇帝有责备之情,但现在他却不顾自己安危要放走自己?
想着天承心中有些犹豫,却看到皇帝抱着安宁,手上要他走的动作越发快了起来,皇帝脸上也开始变得有些焦急,意思再明了不过:就是叫天承快走。
天承明白了皇帝用意,咬牙撑着剑站立稳当,然后拖着无力的双腿往公主府门外迈了一小步,全身还是如火烧般疼痛,像有无数毒虫在骨髓里啃噬自己的血肉。
天承神情恍惚,一边忍着钻心痛楚,一边走着,同时不忘回头看了一眼被乌衣卫包围得死死的周长老,一是确认他并未挣脱追来,二,是为了记清楚这个杀妻仇人的脸,就像自己儿时记住带走母亲那名白衣人手上的胎记一样。
但这一眼,却让天承仿佛全身都被冰住,不再动弹丝毫,脸上表情也慢慢变得扭曲癫狂。
此时周长老正被一群乌衣卫抵住身子,甚至脸都被挡住,无法看到天承,起初他只是推开众乌衣卫,随着心中越发焦急不耐,现在已经开始挥臂打人,已经有几名乌衣卫被打得头破血流,倒在一边,而天承看到的,正是周长老高举的右臂膀。
周长老手臂挥动,手臂上的宽大袖口已经滑落到手肘,露出两截小臂,手臂不算粗壮,稀松平常,但右臂上的一块圆形痕迹却十分显眼,那是一块烧伤,表面狰狞恐怖,皮肉结扎,但奇怪的是,这块烧伤却不是完全呈现红色,而是带有一些青色。
青色分布在烧伤皮肉的一些缝隙中和伤痕周围,显然,周长老手上的这块皮肉,在被烧伤前,是一块青色圆形记号,或是纹身,或是胎记。
“娘……”天承失声怒吼,本已经好像气若游丝的他,却不知怎么浑身都有了气力,把撑在地上的剑猛然举起,然后迈开大步朝周长老冲去。
此刻天承眼中只有这道圆形记号,带着这样图案手臂的主人,正是自己昼思夜想带走母亲的凶手,所以即使这个记号被烧得面目依稀,他也认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