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长老面前那群乌衣卫见周长老突然莫名呆住，也渐渐散了开来，陆续回到皇帝身后，天承已经跑了，周长老便不需要再被守护。
面前的乌衣卫散去，只留下周长老惊愕当场，他眼睁睁看着天承追随墙顶那名白衣离去，才突然后知后觉，茫然中任凭几名乌衣卫小心翼翼地把倒在一边双臂血沥沥的陆一架起，往太医院抬。
等周长老有些回过神了，他面色茫然地用手轻轻按了按白衣中那存放在染成血色的襟布后的心脏，低眉看了一眼还被皇帝抱在怀里安宁的遗体，神情冷漠却有些无助。
突然，那才消失在墙顶的一身白衣又出现在了公主府门口，只是这回，那个白衣人的斗笠已不在了，换做一头黑发束在脑后，而脸上却依旧被白布蒙着，白布之上，只能看到眼睛鼻梁，他的双眼平静如同古井深邃。
那是一双大概只有古稀之人才会拥有的眸子模样。
白衣人在门前只是稍微停了片刻，便闪身又消失在门口。
但只是刹那身影，却被周长一直盯着大门的锐利眼神捕捉到了。
周长老猛地皱起眉头，在皇帝与众乌衣卫不解惊讶的目光中，踏在面前被打倒的几名乌衣卫的身体上，纵身追了上去。
白衣人似乎并不想逃，所以跑得不快，他跑在前面，不时还回头望望身后紧紧尾随的周长老。
而周长老却是真心想追，他神色紧张，脚上一步不停，几次想要开口，却都犹豫地把嘴唇合上，像是知道前面跑着的那个白衣人的真正身份，却又没有胆子喊出口来。
两个白衣人跑在干裂的土地上，一个逃跑，一个追逐，可看样子却分明不是这样，逃者长衣飘飘，发束飞舞，脚步轻盈灵动，从容不迫，好似仙人气度。
而追者，一身白衣满是血渍，脸色苍白，眼眶通红，表情痛苦焦急，怀着似有什么重要东西，边跑边还要用手隔着衣服探上一探，仓促狼狈，宛如逃犯。
二人跑了没多少路程，前面跑的白衣人突然放慢脚步，缓缓停了下来，同时转身，面对身后追逐的周长老抱手而立，眼神也是极为平静，明明荒凉野岭，却像是在领宾客进入自己家中一样。
周长老依旧奔跑，他可没有停下的意思，虽然他看得出来，面前这个白衣人在等他，等他一定是有事相谈，但他不想听，他现在不想与活人对话，而面前这位端正停立的白衣人，在他眼中，已经是个死人。
“你个祸害！疖害！干你祖爷……”
周长老一边破口大骂，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火气，一边飞身一跃，抬手就要拿自己瘦长如鹰爪一般的右爪，往依旧从容站立的白衣人胸口掏去。
一枚淡黄珠子突然被白衣人从怀里掏了出来，他摊手举在胸前，掌心躺着珠子，淡黄珠子表面光滑，但与其说是珠子，却不是浑圆，而是椭圆一粒。
周长老看到那枚淡黄珠子，脸上突然露出惊疑表情，但饶是表情如此震惊，他的身手却未停下丝毫，依旧狠狠一掌，结结实实拍在白衣人的胸口。
周长老干瘦手掌之下，白衣人的胸口突然开始快速往里塌陷，而周长老的手掌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慢慢长大，最后将他的手掌撑满。
白衣人眼眸之中渐渐失了神采，眼珠子上翻，脸上变得一副死相，然后手脚相继发软，身子下沉，最后烂泥一般倒在地上变成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手中那枚淡黄珠子也随着手臂垂下，而滚落在地。
周长老猛然收回手掌，掌心之中赫然出现是一枚心脏，只是这枚心脏跳动却极其微弱，只是在他手里轻轻搏动两下，竟完全没了动静。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周长老收手后，掌心中那枚原本鲜艳鲜活的心脏，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腐烂着，心脏上盘桓的血管由根部开始发黑，最后整个心脏化为一滩血水。
如此诡谲的一幕，在周长老眼中却好像再寻常不过，他冷静地看着手中心脏慢慢变成浓稠血水，滴滴从指间滑落，然后表情厌恶地甩甩手臂，把手上残留的血水狠狠甩去，然后才慢慢低下头来，寻到刚才落地的那颗淡黄珠子，缓缓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蹲下，伸手把珠子捡起，然后仰头抬手，把珠子用手指捏着，举在阳光端详起来。
“周高煦，我祖爷爷他老人家洪威神武，就凭你这孙子，也敢干他？咳咳……”
一声有些虚弱的戏谑之语从躺在地上的那具白衣“尸体”口中发出，带着几声轻微的咳嗽。
周长老闻言并不动气，依旧抬头，对着阳光看着手里举着的那枚淡黄珠子，略带厌恶和轻蔑道：
“这不老丹你是从哪得来的，这就是你的筹码？你怎么敢现身来害我，又要同我谈什么条件！”
白衣人用手撑在地上，吃力地坐起身子，抬起胳膊掸掸袖子上沾着的泥土，语气沉着道：
“不急，你先验验。”
周长老瞥了白衣人一眼，又把手中珠子翻来覆去细细看了一番。
只见珠子通体淡黄，略显透明，透过阳光，珠子中还能看到一些白色颗粒，仿佛星辰点点，拿在手中，还显温热，叫人哪怕只是看着，就觉得心中宁静安详。
周长老冷笑一声，一把将手中淡黄珠子塞入口中，嘴里唾液流转，“咕噜”一声吞了下去。
“你就不怕是毒？”见周长老把珠子吞下，白衣人挑起一边眉毛问道。
“不怕，这东西我吃过两回，所以十分认得。不过，你现在没了筹码，这颗不老丹，就当上次的答谢罢。”周长老看着白衣人，冷冷道。
“这不是筹码，至少不是我的筹码，我也没有条件和你谈。”白衣人冷静道。
“我却有话要和你说，我后悔了，想杀死你，却不知怎么杀。”
“哈哈，叔叔！你我血脉相连，更可能是你在世上的唯一血亲，你却真想杀我？”
“上次放你走，就是因为这点，这次不同，我是戴罪之身，罪，就是把你放走的罪！”周长老突然眉头树立，满面怒容，对着白衣人吼道。
白衣人却依旧镇定，语气毫无波澜道：
“你就不想知道，这只有白塔塔峰才有的‘不老丹’，我是如何会有的？”
“你当年连血契都能偷，偷个‘不老丹’又算什么。”周长老不屑道。
“‘不老丹’是塔峰他亲自给我，让我交给你的，同时让我令你不要再去追杀驸马，后面的事情，塔峰令有交代。”
周长老突然瞪大双眼，轻声喃喃道：
“塔峰他？”
“把我放走的事情，也是计划中的一步。其实，在你得令要处决我之前，我就已经和塔峰见了，我答应他会把血契从朱家找到给他，而条件，就是必须由你，来处决我。”白衣人淡淡道。
“你他妈利用我？”周长老勃然大怒。
“不，不是我，是塔峰利用你。叫你戴罪立功，让你在公主大婚时，去杀皇帝的锐气，这可不是我的主意。”白衣人冷冷道。
周长老低头，拿手捂了一下怀中那枚心脏，突然皱眉抬头，开口道：
“你不是一直想要复国的吗？怎么会愿意把血契交给塔峰？”
“复国？”白衣人被白布遮挡下的嘴里传出一声轻笑：“叔叔，你不想？”
周长老似乎又有些恼火，伸手想要触碰小臂上那块烧伤的图案，但手伸到一半就被针扎般缩了回来，语气坚定道：
“我与你不同，我虽姓周，但我是白衣塔众，从以前便是。”
白衣人呵呵笑了一声，便不再说话，用手撑着地面缓缓站起身来，弯腰仔细掸起裤子和袍上沾着的泥土。
周长老也低头沉默片刻，严肃道：
“除了放走姓朱的那小子，塔峰还有什么交代。”
白衣人停了手上动作，抬头看着周长老，思索了一会才道：
“没了。”
周长老狐疑相望，脸上仿佛写着不信，面前这个白衣人，虽然是他的侄子，但只见过几次，并且，即使自己作为长辈，也从来未曾觉得自己有看清过这个人的想法，猜透过这个人话中的虚实。
“要与你说的就是这些，我还有急事，就先告辞了。”白衣人自顾自转过身去，对着周长老微微行了个礼，转身要走。
“慢着！”
周长老突然抬手叫住面前的白衣人，皱眉瞪着他的背影片刻，然后沉声道：
“我希望你我不要再见到了。”
白衣人微微侧过头来，遮面白布微微起伏：
“侄儿也但愿如此。”说完，便低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