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夜空下的寨子十分平静安详,但天承此时心中却是波涛汹涌,他停下脚步,转身直视正用如桎梏般目光盯着自己的独眼马山,心中虽然已经找到答案,但依旧以一种不敢置信的语气心虚问道:
“你说的那个红衣疯子,是我爷爷?你也与他交过手了?你的眼睛,也是那时瞎……被他伤的?”
马山抬起一手,拿手指轻轻碰了下右眼窝上盖着的那块铜片,像是那空洞的铜片背后还是十分痛楚,手一直悬停在脸前不敢再去触碰,然后用低沉嗓音说道:
“他来寨子时,我并不在,若是我在……”
马山又开始沉默不言,月光笼罩下,马山脸上皱纹如刀刻一般变得越发暗淡,空中偶尔传来几声鹰鸣,叫声凄厉回荡,像是哀鸣。
天承急切道:
“那……那个被爷爷带走的幼童,后来怎么样了。”
马山把他那独眼一瞪,回道:
“我哪知道,那娃娃本就来路不明,是当年我们逃难至此时,在人群里头看到的,我见那娃娃可怜,便收来带了,后来才在那娃娃身上寻得一个精细帕子,上面绞了个“周”字,我原先就只是名死士,哪里见过皇亲贵胄,只当是哪个王爷的宝贝,就留在身边带了一阵子。”
马山说着,仅剩的独眼中流露出一丝温柔,那刀片削出来的面庞也不似先前狰狞,像是回忆起了当初,可见那小娃娃确实懂事可爱,到如今都叫他念念不忘。
“娃娃被掳走好几天后,我回寨子才知道,难过的不得了,但又没法出了寨子去追……”
两人正聊着,突然天承眼前一亮,只见不远处停着几匹战马,而战马旁是个更为高大的身形趴在地上,那东西看到天承来了,竟也昂起脖子,叫了一声。
“老骆驼!”天承叫着笑着扑了上去,此时的他,心中满是重逢的喜悦,而喜悦化为泪水,一滴滴积累在眼角中。
天承双臂环抱着老骆驼的脖子,那修长脖子上的毛,已经被剃了精光,几处伤的地方还被缠了布,布里面隐隐也透着清凉气味,想必其中有些用来疗伤的草药。
或许只有生死之交,才有这样的感情,而这生死之交,不限于是人与人,或是人与动物。
老骆驼眨着那带有修长睫毛的眼睛,用脸颊亲昵地蹭着抱在自己身上的天承背脊,二人就这样无声无息,依偎着过了许久。
身后的独眼马山见此情形,并未上前阻止,也未说话,只是静静看着。
不过,马山看着天承的眼神,却有了些潜移默化的改变,独眼那坚毅的目光中,竟多了丝叫人难以察觉的温柔。
许久,才听马山对着抱在骆驼身上的天承说:
“那样叫我交给你的东西,就是这匹骆驼,一般骆驼能活三十多年,这匹活了该有五十个年头,也算是个奇物。”
马山说着,边走近天承与骆驼,只是一经靠近,那老骆驼竟煽动嘴唇发出警惕叫声,似乎对马山极无好感。
“畜生,老子给你治伤包扎,你现在倒吼起老子来了。”
马山见那骆驼如此反应,无奈苦笑叫道。
“这老骆驼对我却是很好,寒夜里主动靠着我取暖。”
天承笑道。
“这畜生就是这副样子,至今看来,它只对两人温顺以待,一个是你,一个,就是多年前被你爷爷带走的娃娃。”
马山似乎回忆起什么,扼腕叹息道:
“这骆驼本是我送给那娃娃的,我早年常要出去办事,便买了它给娃娃作伴,它与娃娃相处得好,后来娃娃被你爷爷带走,这骆驼就像疯了似的,整日在寨子里面乱窜,后来终有一日,把绳子挣脱,出了寨子。”
马山停了停,用手背蹭了一下自己的独眼,然后继续道:
“可恨连畜生都能跑出寨子寻人,我这个人,却做不到。”
说着马山脸色暗淡,用一种释然语气道:
“这骆驼看来对你十分熟络,交给你了,我也放心。”
天承转头看着马山,默默点头,此时因为这骆驼的故事,二人之间墙壁一般的隔阂竟似乎薄了许多,倒像成了真正的朋友,而不是因为文魁的命令,才来作陪。
二人相视一笑,都沉默了片刻,马山对着天承道:
“白衣厉鬼来了,你今夜便带着这骆驼走吧。”
天承微微笑道:“走不走,我现在却拿不定主意了。”
马山道:“你要留下来?”
天承道:“你们必定会败?”
马山眯起独眼,嘴巴张开却又闭上,像是不知该如何作答。
天承又道:“你很信任文魁?”
马山斩钉截铁道:“我们的命,便是属于他的。”
天承微微一笑,转头看向寨子里稀疏的烛火灯光。
“你也信他?”马山问道。
“他救过我几次,我信。”天承低眉道:“只是,如今知道他竟是前朝皇族的后代,反而有些看不清他了。”
“你原本当他是什么?”马山笑着问道。
“我庄里重义气有谋略的小管家。”天承也笑着答道。
马山听了天承的回答,意味声长叹了一声:“或许有些人,不看清,反而是好事。”
天承皱眉,不明白马山话中意思,却又好似明白了些什么。
正当天承思索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响起,待到蹄声近了,这才看清,一匹马上,骑着个身穿黄衣的人,便是先前报信那个马贼。
领头马贼远远看到独眼马山,便策马来了,没待马蹄停了便翻身下马,跪在马山面前,只是脸色惨白,气喘吁吁。
“去帐里说。”马山冷冷道。
派去三人,怎么回来时却只有两人,天承仔细看了看,才发现那个黄衣探子怀里似乎捧着什么东西,那东西被黄布裹着,黄布上染满血迹。
事情似乎有些蹊跷,惊疑中天承放开手中抱着的骆驼,起身跟随马山以及报信马贼去了。
三人来到帐中,马山恭敬请了文魁从布帘后头出来。
文魁似乎睡了一会,出来时揉着眼睛,但一看到报信马贼也在,便立刻正色起来。
“这回探到些什么。”文魁问道。
报信马贼跪地抬头,脸上早已满是泪水,他颤颤巍巍放下怀中抱着的那个黄色布包,包裹落地,这才看清,原来那黄布竟是一件衣裳,而那满是血污的黄衣落地,其中却滚落出几样满是血腥味道的东西。
四颗圆滚滚的眼球,还有两颗心脏!
心脏鲜红,孔窍中还留着鲜血,恐怖模样不言而喻。
那探子看着滚落在地的这几样东西,脸上泪便停了,更像是犯了痴呆,死死盯着地面一言不发。
文魁蹲下身子,皱着眉头把眼球心脏捡进黄衣中,小心翼翼又包了起来,放在大木桌上,又弯腰默默行了个礼。
天承看到眼前两颗心脏,脑海中闪过一个人影,以及那人影手中握着的安宁的心脏,不觉惊叫出口道:
“周长老!”
文魁听到惊呼,转身看了天承一眼,又低头看着那面如死灰的探子,大吼道:
“说话啊!”
那探子被这一吼,像才终于被拽回魂魄,支支吾吾道:
“白衣厉鬼,恶鬼掏人心脏了…”
一旁挺立的马山似乎十分不耐,走过去给了那探子大大一个嘴巴子,扇得他嘴唇都流出血来,然后双手用力捧住探子脸颊,大声道:
“你们被逮着了?”
那探子依旧眼神空洞,面色麻木道:
“我们三人到那营前,本想靠近听听,却发现一个白衣老人鬼一般出现在我们三人身后,那人就拿手在他俩身上拍了两下,他们…”
说着那探子泪水又涌了出来,带着哭腔继续道:
“他们的眼窝胸口就空了,然后…然后他们的眼睛和心,就到了那白衣厉鬼手里…”
马山面色也有些发白,急切道:
“他俩的尸首呢?你又怎么跑回来的?”
那探子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抽泣道:
“那白衣厉鬼从他俩身上撕下一块衣服,把手上的眼睛心脏包在里面给我,叫我回来带句话…然后…然后一转眼,他俩的尸首就烧了起来。”
文魁抿嘴,皱眉看了看头顶那硕大的“周”字,然后才用叹息般的语气问道:
“叫你带了句什么话?”
那探子抽泣道:
“说…说什么…血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