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一路骑马,来到北邙山下周家庄。
进庄后询问庄民,先来到周族长家。
周族长年事已高,七十开外,白发银须,一脸的慈祥。
周族长谈兴颇浓,把周家和易家的恩怨说了一遍,基本上和县令曹嘉介绍的一样。
嵇康又问起易员外的为人,周族长说:“易员外平时人倒是不错,富而不骄,对下人也很和善,这次若不是周孙氏失手害死了他的婴儿,易员外也不至于下此毒手!易员外中年得子,非常不易,一妻三妾一直没有生育,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却被周孙氏失手打死了,也难怪他暴跳如雷。”
嵇康心里一动,忽然问道:“周孙氏平时妇德如何?”
周族长说:“周孙氏也不容易,儿子才八岁丈夫就死了;长得倒是有几分姿色,小家碧玉,但是为人很正派,也有光棍或死了妻子的男子想娶她,她总是怕儿子周成龙受委屈,一直不肯再嫁,给人家浆洗衣服,做些针线活,勉强维持生活。人倒是很有骨气,我周氏族人,也有怜悯她,想周济她些银子,她却死活不肯要!”
嵇康心里有数了,告辞了周族长,又来到易员外家。
易员外四十岁上下,满面红光,脸色倒是和蔼,只是眉头紧皱,还沉浸在丧子之痛中。
嵇康说明来意,易员外脸上露出笑容,说:“原来是大名鼎鼎的中散大夫来此问案,辛苦了。那天事情的始末,我的家丁和丫鬟都看见了,我那晚没有出门,家人也可以作证,要不我把他们叫来?”
嵇康点点头,让易员外把相关证人都召集到院子里站着,然后请易员外先回避一下,自己一一喊证人进去问话。
询问了半天,易员外的家人的说辞和他自己一致,易员外当晚没有外出,在家里哀悼自己夭折的儿子,痛苦得酒都没喝,很早就睡了。
嵇康点点头,出了易府,转身来到周孙氏家。
周孙氏家里连死两人,出了命案,乡长亲自在大门前看守,不许闲杂人等进去破坏现场,等官府派人来查看。
嵇康走到乡长面前,出示官印,说明来意;乡长大喜,说了许多久仰大名的话,开门陪嵇康进屋。
屋里陈设很是简陋,可见周孙氏生活得艰难;卧房只有一间,却搁着一大一小两张床,显然另一张是个儿子睡的。
周孙氏的尸体已经从屋梁上放下来,摆放在她自己床上;儿子的尸体仍然倒在地下,头部一滩鲜血。
嵇康看了点点头,对乡长说:“周孙氏悬梁自尽,死因已明,把她尸体放在床上没有问题;儿子周成龙像是被打死的,尸体原地不动是为了保留线索,你想必在场,安排庄民们这样做的吧。”
乡长得意地点点头,说:“是的大人,发现周孙氏死后不久,我就赶到现场,把周孙氏放了下来,把闲人都赶出去,屋里的东西基本未动,就等大人来看。”
嵇康点点头,四处查看,只见一张木桌上有件旧衣服,上面却插着一把剪刀!
周孙氏的床上有些白斑硬邦邦的,嵇康怀疑是精斑,却不好意思给女尸脱衣查验。
嵇康沉吟片刻,问乡长:“你看这桌上的旧衣服上插着一把剪刀是什么意思?”
乡长笑笑,说:“大人,你没来之前我已经想过这个问题,周孙氏不识字,更不会写字,我猜她是用这个方法告诉我们凶手是谁!衣与易同音,周孙氏会不会告诉我们逼死她的是易员外?”
嵇康点点头说:“有此可能,周孙氏刚刚被易家的人打了一顿,也有可能回来以后气愤不过,用剪刀戳衣服泄愤!”
说完嵇康走到桌前,拔起剪刀一看,剪刀却插得很深,轻轻一拔居然没有提起来。
嵇康用力拔出剪刀,发觉这一刀插得很深,心里一动。
嵇康低头看桌上剪刀插出的洞,眼睛却瞥见地下似乎有几根毛!
嵇康弯腰捻起几根毛,站起来一看,居然是猪毛!
嵇康想了想,请乡长立刻动身,去县衙找曹嘉县令,调一个衙役过来给周孙氏验尸。
乡长领命去了,嵇康信步走出屋子,在院子里察看。
周孙氏家左邻是易员外家,大大小小的房屋鳞次栉比;右邻却是一家低矮的房舍,院子和周孙氏家仅一墙之隔。
嵇康信步走过去一看,围墙并不高,踩着个矮凳子就能看到墙顶。
嵇康看看围墙下面有几块旧砖头,就弯腰把砖头叠起来,踩着站了上去,看向隔壁人家。
那户人家房屋破旧,院子倒是不小,角落里还有个猪圈,养了几头猪。
嵇康看看院中无人,正想走下砖头垛,忽然瞥见隔壁家院墙的那一侧,倚靠墙摆着一条长木凳!
再看看围墙上面,居然干干净净,很少有灰尘!
嵇康看了暗暗点头,一般人家不会闲着没事去打扫围墙顶端,而这座围墙上面干干净净,显然是有人经常打扫的!
嵇康带着疑问走下砖头垛,走出周孙氏家门,门口已经有邻居站着了,好奇地朝周孙氏家里张望,却不敢进来。
嵇康面带微笑,朝围观的群众点头示意。
群众知道嵇康是官府派来的人,却不认识他,不敢搭话,也笑着点头示意。
嵇康忽然手指着周孙氏家右边的邻居问:“这里住的是什么人?”
群众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一个大娘说:“这户人家住的是个光棍,是个杀猪的,也姓周,周屠夫。”
另一个老奶奶说:“周屠夫为人古怪,不爱和邻居交往,整天除了杀猪就是喝酒,喝醉了就睡,睡醒了又喝!”
嵇康好奇地问:“此人岁数似乎也不小了吧,就没娶媳妇?”
一个小媳妇答:“原本他是有老婆的,可他周屠夫喝醉了酒就发酒疯,痛打妻子。妻子活生生地被他打跑了,从此无人敢嫁给他!不过听说他喜欢周孙氏,经常偷偷地看她,背地里夸她勤劳贤惠。”
一个老大爷说:“年轻人,莫要多嘴,祸从口出。”
于是小媳妇不啃声了,嵇康还待再问,周族长带着县里的仵作匆匆赶来了。
仵作上前参见嵇康,嵇康有些惊讶地问:“你如何来得如此之快?”
仵作说:“大人,县尊大人在您走后不久,想起这里出了命案,应该验尸,就派我骑马赶来;路上巧遇周族长去县里,我就立刻随他赶来了。”
嵇康点点头,带着仵作进屋验尸。
因为是女尸,嵇康不便进去,就和周族长站在院子里说话。
嵇康问:“周族长,周孙氏隔壁的周屠夫为人如何?”
周族长愣了一下,说:“此人性情暴躁,爱酗酒打老婆!自从他的妻子被他打跑了之后,就没有女人敢嫁给他,他也不爱与人交往,除了杀猪赚钱,就是关在家里喝闷酒。”
嵇康问:“听邻居说,他喜欢周孙氏,是也不是?”
周族长一怔,说:“周孙氏已死,她是个正派人,应该不会勾搭周屠夫,每天早早就睡了。不过周屠夫喜欢她倒是真的,有一次我来找周孙氏有事,周孙氏开门客气地喊我叔叔,让我进屋去坐会。我跨进去几步,忽然觉得进寡妇家不好,就站住把事情说了说,我分明看见周屠夫在他家围墙上偷窥周孙氏,见我望着他,他就把头一缩,再没露面。”
嵇康心里有数了,对着屋里喊:“仵作,验尸结果出来了吗?”
仵作应声走出屋来说:“大人,周孙氏死前有过夫妻生活。应该是被强奸,事后羞愤难当,自缢身亡!”
嵇康问道:“哦?你怎知是强奸?”
仵作说:“大人,正常夫妻生活,精液不会溅得到处都是!而周孙氏没有丈夫,床上溅了几处精液,显然不是自愿的!再加上床单歪着,有挣扎的痕迹,枕头上也落了不少头发,因此我认定是强奸。”
嵇康点点头,问周族长:“周孙氏平时与人有没有恩怨?尤其是男的?”
周族长说:“应该没有,周孙氏不大爱说话,埋头干活,只有回到家里,看见儿子才有笑声。她平时话少,也就不与人结怨,村里也有光棍对她言语嘲弄,她一概不理,也不骂人,应该没有仇家。”
嵇康听完,说:“我们三个一起去周屠夫家看看。”
于是三人出来,到了隔壁周屠夫家敲门,敲了半天,周屠夫才来开门,睡眼惺忪地问:“你们是谁?来我家做什么?”
嵇康打量打量周屠夫,三十出头,满脸横肉,衣服上都是油腻,还散发出一股血腥气。
嵇康说:“我是县衙派来查案的,你的邻居周孙氏昨夜悬梁自尽,你知道不知道?”
周屠夫若无其事地点点头,说:“今天听说了,周孙氏也怪可怜的,她是自尽,大人来我家,要问什么?”
嵇康看了看周屠夫,忽然问:“你家的围墙,和周孙氏家只有一墙之隔,你为何老是趴在围墙上偷窥她?”
周屠夫一震,说:“大人,你莫要冤枉我,我何时偷窥过周孙氏?说话要有证据!”
嵇康笑道:“证据当然有的,你家围墙顶端,为什么干干净净?分明是你趴在上面偷窥周孙氏的!还有,你家围墙下面,放着一张长凳,站上去刚好够到看周孙氏家,你说你没有偷窥?再有,周族长曾经去找过周孙氏,看见你趴在围墙上往她家里看!我看你还是如实招供,免得皮肉受苦!”
周屠夫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突然说:“我就是承认喜欢周孙氏怎么了?难道看人也犯法么?男未娶女未嫁的,这不很正常?”
嵇康冷冷一笑,说:“仅仅是暗恋这么简单么?周孙氏家桌子旁边,地下的猪毛这么解释?周孙氏死前被人强奸过怎么解释?那把插在衣服上的剪刀,以周孙氏的腕力,不可能插得这么深,难道和你没有关系?你还不如实招供,真以为你能抗得过县衙的刑具?”
周屠夫一听,头上冒出了冷汗!
嵇康趁热打铁说:“你有重大的强奸杀人嫌疑!你若不招供,先打你五十大棍!”
周屠夫还是面无表情,嵇康大怒,转头对乡长说:“去找条棍子来,我要亲自行刑!”
乡长很快找来了一根粗木棍,周族长劝道:“周屠夫,念在同族的份上,我劝你一句,如果事情真是你做的,你就招了吧,不然打得皮开肉绽,还是要招,何苦遭这份罪?”
周屠夫听了冷汗直流,嵇康冷冷地接过乡长手中的大棍,准备用刑。
周屠夫忽然瘫倒在地,说:“大人别打了,我愿意招供!”
于是嵇康停手,请乡长拿来纸笔记录,喝令周屠夫招供。
周屠夫说:“周孙氏虽然守寡,但是勤劳贤惠,也很自爱,每天早早就关门睡觉了。打她主意的人很多,她从来都不假辞色,我自惭形秽,也不敢和她说什么。
后来我无意中发现,我家的围墙隔壁就是她家,我趴在围墙上可以看见她在家里的一举一动!
于是我欣喜地找来木凳,没事就踩在木凳上,偷窥周孙氏的一举一动。
谁知周孙氏在家里也很谨慎,从不脱衣露体,看得我心痒痒地。
我知道明着追求周孙氏是不可能了,就暗暗观察,等待机会。
前天周孙氏在易员外家里大闹一通,我暗暗欢喜,机会来了!
当时周孙氏在易员外家被打了一顿抬回家,我知道周孙氏现在最痛恨易员外,就想等她睡了,冒充易员外潜入她家,强奸她,然后再嫁祸易员外!
我趴在围墙上看了许久,终于等到周孙氏屋里熄了灯,上床入睡了,我就又等了会,为的是等她的儿子周成龙睡熟。
到了初更天,我再也按捺不住,翻过围墙,摸进周孙氏的屋里。
谁知周孙氏睡觉十分警醒,我刚刚上了她的床她就警醒,大声喝问我是谁?
我装作易员外,恶狠狠地说她害死了我的儿子,我要报仇!
不想周孙氏十分聪明,说听我的声音不是易员外,我到底是谁?再不出去她要喊人了!
我听了一惊,连忙用嘴堵住周孙氏的嘴,让她发不出声,然后伸手脱她的衣服。
周孙氏拼命挣扎,但却敌不过我的力气,扭动了一阵,终于被我得逞了!
事毕我放松了警惕,得意洋洋地站起来穿衣服,周孙氏却飞快地下床点起了油灯,一看是我,放声大哭,扬言要报官。
我转头一看,周孙氏的儿子周成龙也醒了,惊恐地坐在小床上望着我;我知道儿子是她的心头肉,就拿周成龙威胁她,说只要她报官,我就立刻杀了周成龙!
这招果然管用,周孙氏痛哭一场,要我快滚!
我美滋滋地往外走,还准备翻围墙回家;谁知刚刚走到围墙下面,就听后面的屋里有凳子倒地的声音。
我连忙返身回去看,只见周孙氏不堪受辱,已经蹬翻了凳子,悬梁自尽了!
我一吓连忙要走过去抱她下来施救,谁知小周成龙见我去抱她娘,哭着冲过来死死地抱住我!
我连忙推开周成龙,这么一耽搁,再看周孙氏舌头吐出老长,已经吊着咽气了!
我吓得转身就走,周成龙又冲过来抱住我不让我走;我忽然想起周成龙是目击证人,八岁的孩子也会说话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举起周成龙摔在地上,正好是脑门着地,头上鲜血直流。
我等了一会,看看周成龙哭声渐渐没了,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确信他已经死了,才翻过围墙回家睡觉。
我回到家里,又惊又怕,前思后想,生怕官府查到我身上,于是想出一条妙计,栽赃易员外。
我再次翻墙进入周孙氏家中,找了一件她的旧衣服和一把剪刀,把剪刀插在衣服上!
这样做有两层含义,一是表示周孙氏对易员外的痛恨,衣和易同音;二是暗示凶手姓易,想转移官府的视线,嫁祸于人,自己脱身。
没想到第二天县衙派人来查,我吓得躲在家里装酒醉睡觉,还是被查了出来!”
说完周屠夫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乡长也写好了供词,嵇康命他拿给周屠夫画押。
忽然外面一阵喧哗,易员外得知凶手抓到了,赶来看望,囔囔着要周孙氏陪他的儿子!
嵇康劝解道:“员外,人死不能复生,周孙氏都烟消云散了,还怎么陪你儿子?我看这样,她母子都死了,等于灭门了,由族长主持,把她家的房子卖了,除去安葬的费用,其余的钱赔偿给你,你看如何?”
易员外悻悻地说:“大人,我不缺钱,缺的是儿子!好不容易人到中年才得了个儿子,却被周孙氏这个贱人害死了,要我这口气如何能消?”
嵇康沉吟道:“你那小妾能生一个就能再生一个,不如我送一粒丹药给你,你让小妾服下去,既能滋补身子,又能很快再次怀孕。”
易员外大喜,说:“那是求之不得!如果我家小妾服了大人的丹药,我必不吝重金相谢!”
嵇康微微一笑,从怀里取出药葫芦,捡了一粒丹药递给易员外说:“我也不图酬谢,若你家小妾真能再次生育,你把谢我的钱拿出来,交给周族长,施舍给族里穷苦的人家,也缓解你和周姓的矛盾,你看如何?”
易员外喜出望外,连声答应下来。
于是嵇康对着众人拱手告辞,带上仵作,出门回洛阳县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