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辞别了施礼臣,打马赶回洛阳县衙,一进门就风风火火地要查档案。
王广县令连忙派人请来县丞,和嵇康一起,去档案库翻阅陈年未破的积案。
两人翻阅到晚上,又把洛阳下辖的几个县的积案翻出来,终于找出了十几件符合条件的失踪女案,把案卷聚集到一起。
王广见天色已晚,下令备酒菜,三个人就在县衙后堂一边吃喝一边翻阅案卷。
嵇康说:“二位大人,被害者的骸骨是已婚妇女,耻骨有生过孩子的痕迹,所以那些未婚失踪的可以排除了;另外杀死死者的匕首,十分值钱,还镶着美玉,所以与富家子弟没有瓜葛的失踪案也可以排除。”
于是三人一起动手,又将十几件案卷重新筛选,到最后只剩下三件符合条件。
嵇康手里看的一份卷宗,恰好失踪的妇女叫胡玉凤,夫家叫司马德茂,是司马懿的远房侄孙,官居散骑侍郎(曹魏时将汉朝的散骑与常侍二官合在一起,始置此官,负责在皇帝左右规谏过失,以备顾问,职位略低于散骑常侍。)
嵇康心想,那把凶手留下的匕首上刻有篆字“司马”,想必就是这司马德茂留下的,可是他既然杀了人,为何不将凶器取走,反而留下把柄呢?
嵇康前思后想,这件案子还是由自己亲自去查为好,因为这案子牵涉到司马家族,若是让县丞去,显然他的份量不够;若是让王广去,那么有可能就与司马懿摊牌,现在摊牌似乎仓促了些。
于是嵇康主动说:“二位大人,你们手上都有事,小弟左右闲着,就把三个卷宗交给我吧,我一一去查访。”
王广和县丞欣然同意,把手里的卷宗交给了嵇康。
嵇康拱手告辞,带着三件卷宗回到家里。
曹莹关心地问嵇康吃过了没有,嵇康点点头,曹莹亲自去泡了杯好茶,让嵇康喝。
曹莹又问:“夫君,看你眉头紧蹇,是查案子遇到难题了吗?”
嵇康点点头,把散骑侍郎司马德茂涉案的情况告诉了曹莹。
曹莹沉吟道:“夫君,我也知道你有顾忌,贸然登门去查,司马德茂你没拿到他的证据,他不会承认。我看司马德茂没有见过你,你可以假扮作算命先生,在他家门口转悠,他身上若有命案,心里肯定是虚的。等他请你算命或者测字,你再敲打敲打他,或许能找出线索,然后你再带衙役登门拿他不迟。”
嵇康大喜,抱着曹莹亲了一口,说:“真是妙计,夫人果然聪慧!”
说完嵇康抱起曹莹就往房间里走,曹莹惊呼道:“你干嘛呀?”
嵇康坏笑笑,说:“丫头曹瑶瑶都睡了,我们俩还能干嘛?”
……
第二天,嵇康一觉醒来,精神抖擞,换了身便服,命管家出去找了副测字算命的幌子,一路问路,来到司马德茂家附近。
司马德茂府外是条青石街,街的两边,一边是各家店铺和住房杂居,一边竟然全是围墙,里面围着司马德茂的府邸!
嵇康看了暗暗乍舌,司马德茂不过是个散骑侍郎,官品并不高,家中却如此豪富,显然是做了许多不法的事情敛财。
嵇康举着管家找来的算命幌子,上面写着一副对联:祸福穷通,三寸口说一生气运;乾坤坎离,八个字批一世休咎。横批:铁口神算。
嵇康走了没多久,就有民众拉着要算命,有的问财运,有的问婚姻,有的问前程。
嵇康根据《道家五术》中的八字算命法,给各人简单地排了八字,对照当年的太岁与流年,根据五行的生克制化,一一解答,个个喊准!
眼看着生意越来越好,嵇康早就看到司马德茂府门斜对面有座茶馆,索性领着一帮还要算命的人,坐到茶馆里,让他们一一排队算命。
茶馆老板一看也高兴,因为许多人进来算命,自然有人要买茶喝,招揽生意了;老板亲自整理出一张干净的方桌,让嵇康坐下慢慢给大家算命。
嵇康一边给民众算命,一边偷眼看着斜对面的司马德茂府,果然有几个府里的家奴过来也算命。
嵇康精心给这几个家奴一一算了,把他们过往已经发生的事和各人经历的险难一一说了出来,个个称奇,人人喊准!
这几名家奴要付钱,嵇康笑道:“看几位管家是大户人家的,就不收钱了,回去替我多宣扬宣扬,多介绍几个生意就够了。”
家奴们贪图小便宜,道了谢,纷纷走了。
嵇康继续给其他人算命,到了中午时分,人群散去回家吃饭了,嵇康闲了下来,收拾收拾准备也去吃饭。
忽然斜对面司马德茂府里的家奴又来了几个,还是算过命的那几个,笑着对嵇康说:“先生慢走,我家主人回来吃饭了,听我们说起先生神算,特地来请先生去府里算命,管吃管喝。”
嵇康一喜,鱼儿终于上钩了,脸上却不动声色,说:“你家大人是个什么官啊?官太大了我可不算。”
家奴说:“我家主人名叫司马德茂,官居散骑侍郎,官也不小了。对了,你为何怕大官呢?”
嵇康说:“官大的人,脾气就大;而我算命是直话直说,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万一说到你家大人哪里不好,他一怒之下,岂不怪罪于我?要是你家大人下令责打我一顿,我才亏呢!不算不算,我收拾回家吃饭去了,当官人家的饭不好吃。”
那家奴急道:“哎,别走啊,我家大人礼贤下士,不会打你的!”
嵇康装作不情愿的样子,被家奴们半拖半拉,进了司马德茂府。
一路来到客厅,只见中间一张桌子上摆了不少酒菜,居中坐着一个人,一脸的彪悍之色,满脸横肉,个头却不高,坐在一张太师椅上。
嵇康看看,估计这人就是司马德茂,虽然同朝为官,却彼此不认识。
因为皇帝曹芳早被司马懿父子架空,难得过问朝政,沉迷于吃喝玩乐,所以皇帝的近臣也就难得见到皇帝一面,彼此都不熟悉!
嵇康看看司马德茂,按规矩平民见了官员应该跪拜,但是嵇康不屑跪他,就装作不懂事,作了一揖说:“山人拜见大人。”
司马德茂也不以为忤,大大咧咧地摆摆手说:“坐下,先吃饭,吃饱了给我算命。”
嵇康装作家贫的样子,惊讶地说:“大人真是有钱,吃个午饭吃这么多菜!够我们小户人家吃好几天呢!”
司马德茂得意地点点头,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然后把酒壶递给嵇康说:“你自己斟酒喝,本大人不能伺候你。”
嵇康也不客气,接过酒壶倒了一杯,一饮而尽,还果真是好酒!
嵇康装作穷人,不停地伸筷子夹菜,胡吃海塞了一顿,才举杯敬司马德茂。
司马德茂问:“听闻先生神算,不知先生用何算法?”
嵇康一手拿着一只鸡大腿嚼着,满嘴流油,一边说:“山人都学过一点,八字精解、梅花易数、打时算卦、四柱算命都会,不知大人要算什么?”
司马德茂眼珠一动,问:“八字算命我早请人算过,不是太准,我如今心中有事,想请你拆字问问吉凶,你可会?”
嵇康拍拍胸脯说:“此事小菜一碟!大人但请写字,我便可以拆字。”
司马德茂懒得拿笔墨纸砚,就用筷子蘸着酒,写了个大大的“贵”字。
嵇康装作慎重,放下筷子,仔细观察了这个“贵”字,笑着说:“此字主大人曾经丢失了一件珍贵的东西。”
司马德茂问:“何以见得?”
嵇康说:“贵字拆开,是一口贝,宝贝的东西又能称为一口的,应当是匕首一类的东西!可有此事?”
司马德茂大惊,愣了半天,说:“我的确是丢失了一口贵重的匕首,拆字真有这么神奇?我再写个字你看。”
说完司马德茂拿起筷子,蘸着酒又在桌面上写了个“富”字。
嵇康看了半天,沉吟不语,司马德茂不耐地说:“先生好歹给拆一拆字,有福说福,有祸说祸。”
嵇康说:“大人,小人向来实话实说,为此没少吃过亏,大人若是答应小人不怪罪,小人才敢实说,要不只有另请高明。”
司马德茂慨然道:“我也是个爽快人,你就照实了说便是!”
嵇康说:“这个字不妙,富者,穴下一口田也!穴指墓穴,一口田到了墓下,显然是葬死人之地,极为不祥!这个字说明大人品行有亏,曾经害死了一个人,偷偷地埋葬了,有没有这回事?”
司马德茂大惊失色,半晌沉默不语,然后缓缓问道:“能不能算出害死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嵇康沉吟片刻,说:“大人再写一个字我看。”
于是司马德茂提起筷子,蘸着酒,又写了一个大大的“官”字。
嵇康装模作样地看了半晌,说:“大人害死的是个女人!”
司马德茂惊得差点跳起来,问:“何以见得?”
嵇康指着官字说:“官字,上面一个家字头,显然说这人是被家人害死的,必定是你的亲近之人;而女人正常呆在家里不外出,在加上下面是两个口字,明显地说的就是女人!”
司马德茂问:“为何两个口字就是指女人?”
嵇康微微一笑,用手指指自己的嘴,又指指胯下,司马德茂恍然大悟,笑道:“先生非但神算,还很风趣!看来真不愧为神算!先生放心,卦金不会少给,必定厚赏,只是请先生为我谋一策,此事如后善后?”
嵇康装模作样地沉吟良久,才说:“大人是拆字问事的,如今还请大人写一字,我才好为大人排忧解难。”
司马德茂沉思了一会,仍旧用筷子蘸着酒,写了个大大的“瘸”字。
嵇康看了一会,故意大惊失色地说:“大人,你所害之人已经成了一堆白骨!难怪她怨气不散,让大人心神不快,其实就是怨魂障碍着大人!大人是不是经常做噩梦,心情不好,遇事不顺,老是心神不宁?”
司马德茂目瞪口呆,愣了半天才说:“神算先生,为何我写了个‘瘸’字你就断定那死人已经成了白骨?”
嵇康微微一笑,指着“瘸”字说:“这字是个病字头,有愁苦、缺乏的意思;病字头下面是‘加肉’两个字,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是什么东西需要加肉?当然是森森白骨!相由心生,大人无心中写出的这个字,与死者的现状暗符!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大人要想心安,摆脱怨魂的纠缠,只有把那森森白骨挖出来,再由我作法超度,然后大人才得安生。”
司马德茂吃惊地问:“你还会作法超度怨魂?”
嵇康笑道:“算命一术,本就是道家的旁支,是《道家五术》之一;精通算命的人,自然也会道术,超度亡魂不过是固定的科仪,举手之劳而已。只是大人要告知我真实姓名,年龄和死因,我才好作法超度。”
司马德茂沉吟半晌说:“我先带你去寻那具骨殖,重新厚葬,然后再告诉你原委,请你作法超度,你看可好?”
嵇康一听正中下怀,点点头说:“事不宜迟,如今还是午时,不知此刻出发,能不能赶到埋骨之地?”
司马德茂点点头,随即出来,让家奴备两匹快马,与嵇康一人一骑,赶往乱葬岗。
嵇康心知此时的乱葬岗已经是干干净净,连一块骨头也没有,却不说破,跟随着司马德茂骑马赶到。
司马德茂下了马,爬上乱葬岗一看,惊奇地说:“咦?此地怎么大变样了?一具尸体和骨殖都找不到,岗顶还洒了许多石灰,这可怎么办?”
嵇康不说话,装模作样地伸手掐算了一会,对司马德茂说:“大人,我算过了方位,应该往西南方寻找你要的东西!”
司马德茂对嵇康的话深信不疑,于是下了乱葬岗,再次骑马,往西南方而去。
嵇康有意骑在前面引路,到了施礼臣家门外,翻身下马,抢先进门,然后转头对着后面仍在马上的司马德茂说:“大人,应该就是这家!”
施礼臣闻讯走出堂屋,嵇康朝他挤挤眼,暗中摸出藏在怀里的那把镶嵌着美玉的匕首,朝着胸口比划了比划,然后把匕首递给施礼臣。
施礼臣心中明白,立刻拿着匕首走进柴房,把匕首插回藏在麻袋里的那具女尸的骨殖胸口的创伤处。
一会儿司马德茂下了马,走了进来,问:“家里有人吗?”
施礼臣从柴房里赶了出来,故意问:“这位官人,我就是房主,你是找我吗?”
司马德茂打量打量施礼臣,说:“我来问你,不远处的乱葬岗上,怎么那么些尸骨都不见了?是何缘故?”
施礼臣说:“是这样的,前几天村长家里来了个亲戚,是位法术高强的道士!村长请我们去家中陪酒,大家就说起这乱葬岗上闹鬼的事情,那道士趁着酒兴带着我们一大帮人上了乱葬岗,命令我们把骨殖都搬走扔进河里,然后在乱葬岗上作法一番,还洒了许多石灰,从那以后乱葬岗上真的就不闹鬼了!”
司马德茂急问:“那些骨殖呢?都哪里去了?”
施礼臣说:“绝大部分无人认领,直接扔进河里了。但是有一具非常奇特,骨殖上面插着一把镶玉的匕首,像是挺值钱,被我带了回来,等待有人来认尸,我要好好索要一大笔酬劳!”
司马德茂喜出望外,也不多说,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元宝说:“我就是来找那具骨殖的,你把骨殖给我,金子你拿走。”
施礼臣看看嵇康,嵇康暗暗点头,于是施礼臣走进柴房,把那条麻袋拿了出来,把骨殖倒在地上,让司马德茂细看。
司马德茂一看看见自己的匕首还插在尸骨胸部,喜道:“就是这具尸骨,速速与我装进麻袋,我要带走!”
施礼臣一一照办,司马德茂提起麻袋喊上嵇康就走,连谢都没谢施礼臣一声。
回家的路上,司马德茂骑在马上问嵇康:“下面如何做法事就看你的了,一切由你安排。”
嵇康颔首说:“最好要找座废弃的寺庙,摆下道场,按照道教科仪超度才好。”
司马德茂诧异地问:“直接去我家做法事不行吗?”
嵇康对他笑笑说:“大人,若是能够公开地祭奠这具尸骨,你当初又何必把她仍在乱葬岗?此中必定有难言之隐,我知道城南二十里有座荒废的土地庙,可以在那里摆设道场。”
司马德茂大喜,问:“还需要什么?银钱你不用担心,管够!”
嵇康说:“大人恕我直言,要超度亡魂,关键是要取得亡魂的谅解,她才肯放弃仇恨去投胎,你才能解脱。所以大人要把与死者的仇怨详细地写出来,然后烧化,跪拜忏悔,抚慰亡灵,作法才有用;否则法事全都白做,不起效果。”
司马德茂不免面露难色,嵇康劝道:“大人放心,你只管写,写好了递给我,我立刻焚化,不会有人看见的,完成一下科仪而已。”
司马德茂这才放心下来,从怀里掏出一锭五十两的银元宝递给嵇康,说:“先生好事做到底,一切就拜托你了!我现在把骨殖交给你,你带着它和银子先去城南二十里的土地庙布置。我回家换身素净的衣服,以表示对死者的哀思和怀念以及写那陈情表;然后我去找你,你做法事超度,再烧化陈情表,就大功告成了!我对先生必定重谢,一切拜托先生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