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凝自桌上惊醒时,已经是白日。
头有些昏沉,他眯着眼瞧着歪七八扭睡在自己周围的人,还轻轻笑了笑。双腿有些发麻,他小心翼翼的起身,在帐中寻找着伽瞳的身影。
可是没有。
这是安逸的日子,昨日刚打了胜仗,营中有数十万人。
这让辰凝没有丝毫的疑虑。
他想着伽瞳许是出去做什么了,也就是在自己醒之前不久出去的,过一会儿便会回来。
他带着笑容,闭眼去念不唤铃上追位术的咒语。而追位术告诉自己,伽瞳就在帐外,没有很远,也就十几步的路程。
辰凝上前去掀营帐的帘子,本想着伽瞳行在路上,抬头便能瞧见自己,应当是极为舒心的事情。
可当他真的将头探了出去,却有些错愕了。
眼前是满地的白雪,透着几分红色的血迹。营寨四周皆是笼罩着一层浅蓝色的结界,结界内的将士,握着酒碗的抱着酒坛子的,全都睡在了地上。
身上也覆了一层白雪。
而眼前距离自己也就几十步路程的雪地上,蜷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她一身白衣,佝偻着背,蜷缩在那里,就像是每夜睡在床榻之上,极其没有安全感的样子。
躺在被血迹染红的雪地里。
辰凝觉得自己的大脑在嗡嗡作响,他飞快的跑过去,抱起她将她搂在怀里。怀里的人一片冰凉,鼻息十分微弱,面色白的与死人已经没了区别。
也是走进了,他才瞧见伽瞳肩上与心口处的几个大窟窿,她白衣之上也尽是血迹。
“伽瞳!伽瞳!”辰凝轻轻晃着怀中的人,却是没有得到半分回应。
他……有些慌了。
方才的笑意全无,席卷他全身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他不畏天不畏地,从没觉得惊厥,从没觉得害怕。
可就在此时,他害怕了。
这个前些日子才与他说着‘不畏死’的姑娘,今日就真的,即将落入了那昏暗的深窟之中。
深不见底,而他却是没用到,连最后抓都没有抓住她。
他明明,才与她说的,他是冥界的常胜殿下,会带着她打胜仗。
他们二人,都不会死。
“伽瞳……你醒醒,你看看我,好不好……”辰凝将她紧紧护在怀里,声音都有些哽咽了。他将她抱起,那麻木的双腿却极为没用的,一点也使不上力。他险些跌倒,却是揽住了伽瞳,不让她再受分毫的伤害。
他察觉到了自己的不适,可他没有闲情去管自己。
辰凝咬着牙,硬是站起了身,一步一步,将伽瞳带入了帐中。
临时扎的营寨条件极为差,一顶营帐遮风避雨,一张小的只能睡下一个人的床榻,一床不怎么柔软也不怎么温暖的被子。
可伽瞳的伤经不起颠簸,就算是御剑,去到冥宫也是需要好些时间。
能想到的方法是传送阵法,风瀛正在画,自完阵到充盈灵力,需要四日。
风瀛在夜以继日的赶。
床头是摇晃的烛火,辰凝坐在床边,紧握着伽瞳的手。
她的手还是凉的可怕,辰凝已经将能拿来用的被子都盖在她身上了,他在帐中点了两个火盆,却还是不能让她的体温恢复过来。
第三日了,她依旧没有醒。
伽瞳的伤口虽然深,但不算致命。那心口处的窟窿离心脏就差了分毫,倘若再偏一偏,就真的能当场要了伽瞳的命。
可他并不觉得有多么的庆幸,眼前的伽瞳,灵识破损到连聚都聚不起来分毫。
说那些庆幸,又有什么用呢?
辰凝红着一双眼,眼尾尽是绯红,他用自己双手的温度暖着伽瞳的手。
他这几日哭也哭够了,累也累够了,怨也怨够了。
可自己这一身医术能医好伽瞳身上的伤,却医不好伽瞳残破不堪的灵识。
辰凝没有办法唤醒她。
她周身的妖力与散落的灵识混杂在她的脉络里,反复涌动着。她随时都有可能,因为血脉承受不住那巨大的力量,而断了气息。
他却没有丝毫的办法。
紫鸢飞的慢,是轻功最好的药公子前去冥宫情来的长璇。长璇是在昨日赶到的,她拿来了冥宫中的不死草,吊住了伽瞳的一条命。可长璇也说着伽瞳一直不清醒,是因为散乱的灵识一直在给她制造梦魇,她就像是黑暗中的困兽,若是冲不出那层层的黑暗,就会被困死在梦魇之中,一辈子都醒不过来。
有能再寻什么办法呢?
自伽瞳出事,辰凝无心战事,全都交给了其他人管理。
辰凝只是日夜守在她身边,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半步。
其实难受的也不是辰凝一人,发现伽瞳出事的第一晚,风瀛蹲在还只画了一个小分段的法阵旁抱着自己的双腿一直哭,是故渊站在他身边,泪眼恍惚的看着他,大骂着:“你他妈快画法阵啊,别只记得哭啊……”
而问淮接起了辰凝的主帅之位,调兵遣将,。他心里清楚现在众人都不能再受打击了,便逼着自己每一场都必须胜利。他握着冥界的旗帜,将妖族最后一波魔兵逼回去之时,触到了自己脸上挂着的泪痕。
其实与伽瞳相熟的人都会难过的,但他们又都知道,经受最大压力的人是辰凝。
这份苦痛他已经尝了三次了。
第一次在秀山顶,见小屋残迹,寻不到伽瞳的身影。
第二次在杭州,那星石所化的伽瞳虚影替他挡了致命一击,随风消散了。
这是第三次,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就在他面前,迷失在梦魇之中,却又爱莫能助。
就算再怎么铁石心肠,也会有经受不住的时候。
更何况,辰凝对伽瞳是情真意切,是将她视作比自己都还要重要的人。
也就是贪杯大意,才入了别人的圈套。
“伽瞳,风瀛昨日与我说正值季节,东霞山的艳霞花开了,那是你最喜欢的花……”他握着伽瞳的手,一点一点的给她注入着灵力,也就希望她的手能暖一下下,哪怕只是一下下,也能给他无限的希望。
他这几日都在给伽瞳讲一些故事,可这几日所有人都沉重着,哪里会有什么可喜的故事。除了问淮带来的大捷,他也就只能与伽瞳讲讲他们以前发生的故事。
他说:“其实在秀山之时,我就很是想要告诉你,我喜欢你。不是对救命恩人的感恩,是真心实意的,想要伴你长久的喜欢。可我那时候太笨拙,忧心着自己敏感的身份,忧心着你凡人躯体凡人之心不想与我过那并不安逸的日子。我是真的想过骗着你,与你度过一生,送你老去,再一人承受那份离别之痛的。但终究迈不出那一步,我太傻了,我真的很没用……”
“你醒来好不好……我们在人界寻一个小山林,盖一个小屋子。你做饭温汤,我耕作田间。我学了古琴,我以前只会那一首曲子,我现在学了第二首第三首。我抚琴,你舞剑,不再管六界之事了好不好……”
“伽瞳。”辰凝的泪落在了床褥之上,他像个飘摇在风浪之中的孤独之人,独自面对疾风骤雨,看不见光,也看不见希望,“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他跌坐在了床榻之下,靠着床板,又是一次哭了出来。
可他哭得再是声嘶力竭又如何,他最喜欢的风玉,最爱的伽瞳,终究是紧闭着双眼,在无限黑暗的梦魇之中穿梭。
她自己也无依无靠,也渺小的像是一粒尘埃。
也许这就是命运,这就是浑玉与仙骨不可逆的命运。就像典籍之中所说的,历代的浑玉仙骨,自是相爱了,就不会有善终。
从没有例外。
第四日,风瀛的传送阵绘好了。
因为不知其中的风险,风瀛便是执意要自己去试,孤身进入了法阵。
在风瀛没回来期间,伽瞳像是昏昏沉沉的醒了一次。她没有力气睁眼,没有力气说话,只能发力抓了抓正握着自己的手,告诉那人,她醒了。
感受到了伽瞳微微动着的手指,辰凝那一时错愕,本是有些失神的眼睛立马灵动起来,看着伽瞳的面庞。
她很是虚弱,面色惨白,唇角没有半分血色。她这几日吃不了东西,就连药也咽不下去。那用不死草熬成的药,都是辰凝先将那清苦的药汁含在口中,再触着她的唇,一点一点的渡过去的。
她唇角艰难的开闭着,辰凝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只能握着她的手,说着:“伽瞳,我在这里,你不要害怕。”
醒了片刻,又昏睡过去了。
她的额头滚烫,全身也就这一处烫的吓人。长璇说着,她又入了梦魇,在自己经历过的事情之中挣扎。
很是痛苦,可她也在努力。
她从来就没有放弃过生的希望。
风瀛自阵法之中出来,落地之时,便跪倒在了地上。是故渊扶住了他,给他渡着灵力,轻轻抚摸着他的背脊,给他顺着气息。
风瀛抬着头,露出了一脸的倦色:“成了。”
说完了这一句,他便也昏过去了。
他这四日几乎没有合眼,又在崩溃之中反复清醒,对他的身心自然也是一种折磨。
其实此时的冥界才是最为动荡的,作为最强战力的二殿下与风瀛,许是随意来一个人,戳戳他们的痛处,便能将他们二人打倒。
什么常胜殿下,什么以一敌百的苍城城主。
在此刻,也只是拖着极为疲倦的身子,做着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情。
阵法的终点是凌霜殿,辰凝将伽瞳抱去了床榻之上。
这个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味道。
他取了一盆温水,将伽瞳的脸擦干净,又用打湿了的帕子覆在了她的额上。
许是无用,但辰凝觉得看着,会心安很多。
他看着伽瞳紧闭着的眸子,轻轻吻着她的唇。她的气息很是微弱,可她还活着。
有浅浅的呼吸,只是很艰难,有些断断续续。
但她活着,便是辰凝最后的希望。
都还没走到最后,她便陨落在了他前面,让辰凝如何甘心?如何能坦然接受?
他已经认了伽瞳做随他一辈子的那个人,即便是没有良辰吉日,没有喜服贺词,没有陈愿三拜。
那些,已经不重要了啊……
今夜下了一场雨。
这里不是人界,可却像人界那般,下了一场雨,便带来了几分凉意。辰凝在凌霜殿中点燃了第四个火盆,却发现床榻之上的那个人,手脚冰凉的不像话。
这是伽瞳昏迷后的第七日,她依旧没有醒的预兆,甚至愈发危险。
长璇说起那不死草终归是救不活死人的,伽瞳或者的时候它能延长伽瞳或者的时间,而伽瞳若是死了,它便只能保着伽瞳的尸身不腐朽。
伽瞳是不是,很难挺过今日了。
辰凝觉得心中发闷,他已经,已经好几天都哭不出来了。
他已经不会哭了。
就像是麻木的像是一块木头,现在已经不是自己借不死草吊着伽瞳的命,而是伽瞳的气息吊着自己的命。辰凝觉得,若是伽瞳死了,他也会垮掉。
什么天生仙骨,现在辰凝觉得自己不过一具枯骨,所有的生机,都随着床榻上这个人,一道流逝去了。
他掀开了被子,轻轻躺了进去,将伽瞳抱在了怀里。
她身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可她的身体依旧是冰凉的。
辰凝今日想以自己的体温暖暖她。
即使自己也不过一具比她暖不了多少的身体,再也不复往日的火热。
他这七日没怎么合过眼,可今日抱着伽瞳的身体,觉得有一份莫名的安心,在驱使着他入梦。
梦里的伽瞳在他怀中睁开了眼,吻着他的唇,喊着他的名字。
辰凝觉得这个梦做的太真实,这是他七日以来,遇见过的最火热的光芒。可他不敢动,不敢醒来,他害怕醒来怀中的人就连余温都没有了,那他连最后的一份火光,都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