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自雪落阁回到韶华殿时也不早了,正是上午日光方好的时候,刚步入韶华殿外,王延喜便凑上前来,躬身道:
“启禀皇上,下面的折子上来了,事关紧要。”
墨染眉间轻皱,“下面的折子。”,莫非是……他尚且不敢妄断自己的猜度,快步进了韶华殿,刚倚上紫檀龙椅,瞥眼看到了黄花木上的安然放着的折子,奏安折。墨染凤眸微闭,羽翼一般的睫毛在日光里起伏,似真似幻,他抬臂单手托起下巴,黯黯垂首,侧身靠在紫檀椅上,仿若一副绝世美画,安然静置在那里,不为岁月时光所动摇。
似有所想。
半晌不言,方还是闭着的凤眸突然眯起,忽而睁开,如墨的瞳仁中涌动着异样的光彩,只是脸上还是毫无表现,但是有几分冷意,长年累月冻结在他绝世的容颜上,不消不化。他懒散扬起另一只手,纤长的手指在日光里几近透明,轻轻拾起桌上那本奏折,悠悠摊展开来,行云流水,或婉转或苍劲,或含蓄或张扬,丝毫不带一点内敛之色。粗掠是觉只用三分力道,细看才发现玄机其中,字中透力,如万马奔腾,又如蛟龙冲霄。他又怎不会识得这字,天下敢用这样的字来写奏折的人,除了他,怕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来了。奏折的内容从他眼底草草流过,大致是:
“臣不负圣上厚望,南使异邦,北结友族,西定蛮夷,东归在即,愿圣上……我朝盛威远扬,托圣上洪福齐天,臣……”墨染此刻慵懒极致,不似狐,眸中的狡黠尽无,更若一只妖娆万分的猫,卧在椅中,悠然享受着上午暖暖的日光。他此时性子已是倦懒不堪,也只扫了两行字,这道奏安折的意思他约莫是明了了,看着折子嘴角竟勾起一抹魅惑之笑,又极散漫地将折子丢到桌上,闭目安神去了。
好一个事关紧要,不过当下,也没有比这更加要紧的事情了。
礼部。
“圣旨到。”伴着公公扯着尖细的嗓音,礼部几位在职的大臣统统跪了下来。
“朕亲启,天不负所望,十七国舅南使异邦,北结友族,西定蛮夷,现东归在即,故命礼部务必诸事巨细,不得有差,恭迎十七国舅班师回朝。”
“臣等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霎时间,荆国大街小巷十七国舅回朝这一消息不胫而走,处处不绝。
“你们听说了吗,那个十七国舅回来了。”酒楼之中,一剽形大汉拍桌而起,顿时唾沫横飞,坐下一片寂静,半晌,才闻有人窃窃私语。
“什么?十七国舅!不得了不得了!”一身形弱小的男子磕着瓜子啧啧感叹。
“是不得了啊,不得了,传闻这位十七国舅料事如神,乃千古难得一见的文武全才,更是胆量超凡,十岁那年便自荐去南邦为质子,无所畏惧。更甚者说我荆国的十七国舅姿容傲世,神似谪仙临凡啊。”剽形大汉连声应和。
“可不是,你们知道蛮夷为何会惨败吗?”
“为何?”
“哈哈,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罢。”一人插嘴道。“说啊,在这战场上,两军交战,蛮夷的将帅见了这十七国舅竟然心生思慕之情,一时分了心,蛮夷地处荒僻,那儿的人长得更是惨不忍睹,军中将士见了十七国舅,竟有半数也都和将帅一般分了心,将士都分了心,这仗还怎么打,惨败那是自然的。”
“看来,我皇都之中又有不少年轻闺女要情难自禁了。”
“就是就是,还不回去把你家大妹子看看好,免得等到十七国舅班师那日,跑到街上丢人现眼哟。”
“哟?看好我家妹子?你先回去把你家娘子看好再说吧。”
酒楼之中吵闹之声杂然,均是把这十七国舅说成了活神仙。
宫外一阵太平,宫中则不尽然。
浪潮暗起,看似无事,实则背地里已是风起云涌,缘由便是安雪洛与墨染这一赌。
明慧太妃是何人?明慧太妃本姓赵,当年她的父亲可是一时权倾朝野,无人敢进言弹劾,而他赵家在朝中不过数十年,便已将世代居管的四大家族压下,而那赵老狐狸为人城府极深,四大家族花费了十多年的功夫才渐而瓦解了赵氏一族在朝中的势力。如今虽已不比当年,可这明慧太妃的两个儿子却更不是省油的灯,一个身居王位,另外一个心狠手辣,手段时常出人不意。现如今,他们二人打赌,岂不玄妙之极?
月色初上,淡淡的月光打在雪落阁中,柔柔的好似一层薄纱,笼着雪落阁如一位半遮半掩的美人。安雪洛正欲入睡,却闻采卿有事禀报。
“娘娘,外面有人送了东西来。”
“何人送的。”
“是韶华殿送来的。”
“哦?”安雪洛心头生疑,“拿进来吧。”
采卿疾步走进屋子,手中托着一檀木盒子。
“放下吧。”安雪洛不解,墨染卖弄的什么把戏,她终究是猜不透。
“你退下吧。”
待采卿走后,安雪洛才轻轻启开盒子,盒中无物,只有布帛一片,上用红朱砂写道:
“三刻之后,揽月园,相赴赌约。”那字写的倒是极好,字字飞扬大气,倒是极具王者风范。
安雪洛心头一紧,他下手之快,的确超出了她原先所想。
揽月园。若是她没有记错,那园子晚上是极少有人去的,虽是揽月之意,听着便像是去看月亮的地方,那园子初建的本意也在赏月,可后来,一到了晚上,那园中便蚊虫极多,时而还有蛇鼠出没,久而久之,便没有多少嫔妃愿意去园中赏月了。可今日,他就料定了,明慧太妃会在那里吗?
外面渐渐没了声响,安雪洛知道自是不能走正门出去,言下之意,是要她翻墙走小路了,也好,很久没有尝试过翻墙的滋味了。她从衣柜之中挑了一件劲装,只到脚腕,比起平日穿着的那些贵妃服要轻简的多,而且,会便于她爬墙……七拽八扯之下安雪洛便卸了头上多余的钗饰,绾了一个干净利索的发髻,悄然推开窗。
外面还不是一般的黑。
幸好她早有准备,带了火折子,当然,火折子这样的日常必备宫中自然没有,多亏她三哥想得周到,放在她嫁妆里进来了。
不过,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用火折子陪嫁的……当然,她三哥给她准备的嫁妆远不止这些,譬如说什么软骨散啊,蛇皮鞭啊,或者什么冒险必备,江湖必备,她三哥都一样没少给她带进了宫。
俗话说熟能生巧,巧能生精。安雪洛翻墙的技术怕是已经不是“精”这一级别了,从前在府中,和大嫂溜出去玩,哪一次不是翻墙出翻墙进的,好久没翻,她的技术反倒是有增无减。寻着她的记忆,揽月园该是出了雪落阁,左转,然后有两条岔路口,然后走右边一条,然后再往北?不,是往西才对!安雪洛暗自佩服自己识路的本事,果然是天赋异禀啊!不出两刻的功夫便已到了揽月园前。
揽月园不比别处,三个大字乃是用夜光石所造,在月光中散着莹莹绿光,寒颤人。
她定下性子慢步走了进去,她怕蛇虫鼠蚁?开玩笑,蛇虫鼠蚁哪一个见了她不是蹦开了三丈远,若是说她天生会识路这个牵强,但是不怕五毒四害这个真真是与生俱来的,也不看看人家以前是靠什么吃饭的。
刚入揽月园不久,她便隐约看到了一袭黑影背着月光静立,她一眼便认出了,那是墨染。那一身黑衣衬得他的身姿更为挺拔,宽肩细腰,着实有着帝王之气。月光中,背影散着点点寒意,不知是月光寒,还是此人心寒。
“来了。”他淡淡启声,带着月光一般的渺远,似漂浮在空中,渐渐浮入她的耳畔。
“你如此有把握?”安雪洛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却依旧忍不住微微侧目撇见他精致绝伦的侧脸,睫毛在风中闪烁,仿佛下一刹便要随风飘散一般。
“你以为呢?”他猛然转身,低首看着她,像是在打量一只猎物一般,眸中闪烁着跃动的光芒,却有寒意不减,安雪洛被他这样看着,脸颊一红,便转过头去,不再理会他。
忽闻人声。
墨染倏地拉住她的左腕,拽入了假山之中,假山之中极为狭隘,根本容不下两人并肩而立,此刻两人早已是面面相贴,安雪洛被他猛地一扯,乱了心神,入了假山,更是失措。他微热的气息在四围弥漫,带着淡淡的清香,混杂着他身上的檀木熏香味,萦绕不绝。墨染何尝好受,他也未曾料到假山之中竟是如此狭隘,连两人都容不下,早知他便换个地方了,揽月园这样大,何必躲在这里呢。此刻,他亦能感受到面前人儿身上散发出的暗香,她必是刚刚沐浴过,身上的气味着实撩人,墨染活了将近二十年,素不近女色,曾经去洺容宫中,两人也是分榻而卧,虞贵妃更是碰都未曾碰过,何时与女子如此亲近过,直觉体内有火苗乱窜,十分不适,当下情况,却又轮不到他推开她,只能这样静静靠着。
安雪洛更未曾想到他二十多年竟然不近女色,只是素来听闻他清心寡欲,极少去妃子宫中留宿,多是夜夜独寝于韶华殿中。如今与他这样亲近,她是想都未曾想到的。恰能感受到他唇中吐出的温热气息,她只能低首。谁知不低也罢,不经意间她冰冷的额头便蹭过了他的唇角,墨染只觉体内火苗更盛,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力道加重,借着月光,他清晰的看到了她精致的五官,亦如一尊瓷像,精美绝伦。他低首,两片薄唇轻轻覆在她的额上,似小鸡啄米一般,又迅速将头抬起。安雪洛一惊,随即浅笑,若是她能看到他此刻的脸色,又只是浅笑二字,哈哈大笑怕都难以形容。墨染此时脸如火烧,宫中那些精美图册春宫他也看过一些,在他眼中,男欢女爱也就那么一回事,对他而言,并无太大诱惑其中。平日有些女人脱光了扔到他龙床上,他也只是淡淡扫过一眼,继续批折子去了,而此刻,不尽然。
“母妃,你当着不允儿臣所言?”
“你做梦,本宫决不允许你将那卑贱的女子纳为正妃!”
忽而外头二人激烈的对话打破了假山内的尴尬,二人皆竖耳细听。
“母妃,儿臣求你了!”
“汭儿,你放肆,母妃决不允许那等女子毁了你大好前途!”
“赵意恬!我墨汭此生非她不娶!”
安雪洛乍惊,果然是那两人。
“你……”赵意恬自是那明慧太妃,此刻她眸中尽是怒火,“你竟然为了马远心那个女人直呼本宫的名讳,你……本宫可是生你养你的人啊,你,你竟然……”
“生我养我?母妃,我最敬重的母妃啊,你说这话时可有摸过你的良心啊,你生我,不过是为了巩固你那时在宫中的地位,你养我,不过是想利用我让你免于一死,你何曾真心对我,你又几时把你当做亲生孩子看过?若是你当着爱我,你何必苦苦刁难远心?”墨汭的脸已黑成一片,夜中难辨。
“我今日固是一死,也绝不会让你立马远心为正妃!”
“母妃,你既一心求死,可休怪儿臣无情了。”说罢,墨汭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匕,直抵明慧太妃的咽喉之处。
“你!”
“母妃,你准还是不准?”
“你做梦!那女人做梦!”
“那就莫怪儿臣心狠手辣了,儿臣哪怕是赔上了这爵位,也要与她一起,母妃,你死之前儿臣让你听清楚了!儿臣为了她,在所不惜!”
这话说的震天撼地,只可惜在这揽月园是不会有人听到的。
“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她话音刚落,那把匕首便入她咽喉三分。
“汭儿,汭儿,汭儿……”
墨汭仿若听到了什么,手中一抖,收起匕首,疾步走出了揽月园。
那明慧太妃仰面倚在一颗树上,咽喉之间血液涌出,却是一息尚存。
这赌,自是墨染输了,那会不会是安雪洛赢呢?
怕也不会了,墨染不会给她这个机会的。
明慧太妃自是心灰意冷,万念俱灰,自己辛辛苦苦养育了二十年的孩子如今竟然为了一个身份卑微的女子要杀了自己,如今自己活在这世上又有何意?转身,她便欲拔下头上金钗,霎时间,一道黑影掠过,墨染已然站在了她的跟前。
“皇上!你……!”明慧万万没有料到墨染的出现,瞪目结舌。
“既然太妃要个痛快,朕便给太妃一个痛快如何?”
来不及等她反应,墨染眸中掠过寒光,转而抬手,虎口扼上她的咽喉,安雪洛静静观望着,却不做声,墨染的手上并未用力,而明慧的瞳仁却越发涣散,她忍着最后一口气,吐出二字:
“为、何?”
墨染脸色毫无波澜,沉默一瞬,直视着她的眼眸,终启声:
“那时,你对我说的话,我如今还记得。”
话毕,明慧太妃静静阖上双眸,脸上浮起一丝笑意,那笑,是在笑她自己罪有应得,报应不爽。
安雪洛站在那里,只觉那一瞬,那月色下的男人分别不是她的墨染了,只是一个,罗刹,更或是,一个恶魔。她想,若有一日,这样的手段,他会用在自己身上吗?
明慧太妃仰首倒在草丛之中,墨染转首看见安雪洛呆愣在那里,只淡然一笑,“走吧,我给你讲个故事。”他低首望了一眼手上的血迹,眸中,满是厌恶,再抬眼时,却又是另一副神情,一如往昔,冷若寒冰,不见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