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文瑾瑜着一袭樱草色散花如意云烟裙,覆上同色的面纱,低调而清雅。碧痕一身青碧随伺在旁,主仆往那一站顿觉春意盎然,今日穿得如同她们一样简洁清爽的恐怕只有同样成为观众的丰荻花了。
文瑾瑜由于起得晚,引路宫人以为她已经先去了,就没等她带着苏元媛早就走了,待到文瑾瑜自己找到今日选秀的昭明宫花苑,几乎是踩点到的,看着那一大票的人,不由地头皮发麻。
她站在树后面察看了一下周围的形势,打发碧痕悄悄去向宫人打听秀女的席位是在哪。文瑾瑜自己也细细地扫了一眼全场,皇帝、太后和秀女们的席位正列于沁芳台上,皇帝自然是身居中间最高位,皇帝右侧是太后,而秀女们的席位正是在皇帝的左下首,想想要么就得正面从他们面前经过去左侧的空位坐下,要不就得从他们背后悄悄绕过去。
正面断然是不可以的,选秀的台子就搭建在沁芳台正对着的荷花池上,这会子想必是有人已要登场,众人的眼光都齐唰唰地关注着台上的动静,帘幔后似也有人影走动,以及传来宫廷乐师调音的声音。文瑾瑜抬眼看了看高座上的两人,太后此时正将丰荻花召到跟前在说着什么,文瑾瑜眼睛一转,此刻不走又更待何时?
碧痕才回到文瑾瑜身边话未及说就被她拉着猫着腰从一排排宫人后面穿行而过,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却没有留意到龙座上一身黄袍的柳暮白眼角的笑意,他看似在盯着舞台,可刚才眼角的余光一扫已经发现了有些鬼祟的文瑾瑜。
成功绕过太后宝座没被发觉,文瑾瑜心中便已松了一口气,她蹑步正待往前多走几步,在后排找一个空位坐下,眼看那金灿灿的龙椅就要过去,忽然斜刺里伸出一只手将她的手给握住,这手霎是冰凉,这一握让她心中一个激灵,她抬起另一只手抚了抚自己的心口,暗叹时运太低,抖了抖广袖,将他握着她的手都给掩进袖中,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谁。
抬头果然对上柳暮白斜侧过来看她的一双笑眼,“这么迟才过来?”
开口是溺毙人的温柔,这句看似普通的话却透着温暖人心的亲昵,可文瑾瑜似乎不太领情,她表情有些僵硬,继续维持着半弓腰一手微抬被他握住的艰难姿势,这显然是有点诡异,她在心中暗自翻白眼,面上淡淡地回了一句:“目前似乎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我”她话未说完,柳暮白用力将她的手捏了捏便松开了,这么干脆反倒令文瑾瑜有些尴尬,她有些莫名其妙地望着柳暮白。
“在这坐下吧。”他松开手,转过头去没再看文瑾瑜,随手指了指左下首离他最近的一个空位。文瑾瑜本不想坐的,可她转念一想,如果不坐的话,算不算抗旨呢?
屁股才刚挨到椅子,荷花池上,一阵绵密的鼓声便响起,茜色纱幔层层拉开,像一个花骨朵正慢慢地在人前绽放,第一层帘幔后弹奏柳琴、瑶琴、琵琶、阮、古筝的女乐师,第二层帷幔后是负责吹奏笛、箫、笙、埙以及弹奏箜篌的男乐师,每一层帷幔拉开后乐声齐奏,音色不同却因曲子谱得甚好,倒也和谐动听,别有一番趣味。
最后一层帷幕在一个重重的鼓音落下后拉开,随即其他乐声渐悄,缓缓响起的是编钟浑厚的声音,缶也跟着击响,此时从左右旖旎旋转舞出的是身着绿衣的舞姬,缶声渐弱,舞姬们袅袅娜娜地随着乐声舞着呈荷叶状,众星捧月般,将中间一个穿着流彩飞花蹙金衣裙的女子托出。
文瑾瑜定睛一看,这不就是那个温小姐吗?嗬,她这真是好大的排场,特意编曲排舞,还动用了这么多乐师,面子倒是挺大的嘛,这么想着她不由地偷偷瞟了一眼在她上首的柳暮白,却发现他也正从台上收回目光看向她,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声音,看嘴型像是在问:“你觉得如何?”
文瑾瑜望了望屋顶,很是无语地转过脸对着他也做了个口型:“君上该好好整顿后宫。”
柳暮白会意地一笑,台上的温小姐很是卖力地跳着,也确实担得上翩若游龙,宛若惊鸿,身段婀娜柔软,多少个高难度地旋转下腰于她全不费功夫,确实像绿叶丛中盛放的一朵牡丹花,却不知道牡丹花矜贵,开得太盛反而容易凋谢,底下其他秀女有的忍不住窃窃私语,啧啧称叹,温小姐善舞确实名不虚传,文瑾瑜也很是叹服,她好像能把自己的身体拆成无数零部件,想怎么拧怎么装就怎么摆弄,碧痕觉得这般无骨妖娆翩跹动人的舞姿,也难怪天下要情绪不稳定一番。
丰荻花坐在太后下首,从始自终都是面无表情,感觉她不是在看一场精彩舞蹈表演而是在念一本经书,倒是太后笑逐颜开,美艳的妆容下似乎带着些许感慨,侧身对着皇帝说:“这女子跳得甚好,倒颇有些当年菲娘娘的风姿。”
柳暮白点点头,“儿臣记得小时候看过菲娘娘一舞,确是极好的,至今难忘,不过,这温若荷却还欠些,儿臣觉得有些流于形式,心意同意境皆未到!”太后眼中含笑,很是欣慰地朝着皇帝点点头。
这一幕,都落在离皇帝最近和离太后最近的文瑾瑜和丰荻花眼里,两人各有所思,都没留意到台上一舞已毕,温若荷提着裙裾缓步下了台,来到皇帝和太后面前盈盈拜倒请安。
“平身!”,她抬头,眼神在撞到柳暮白满溢笑意的眼时又立刻拐了弯,落到旁处,一张特特装扮过的脸布上朵朵红云,娇羞无限,文瑾瑜都忍不住想上前去调戏一番,当然这样的龌龊思想恐怕在场的也只有她有。
众人静默半晌,柳暮白的声音温柔地响起:“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
文瑾瑜、丰荻花、苏元媛、赵默夕等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高座上的皇帝,而其余的女子则或羡或妒地望着地上娇羞无限的温若荷。想必她现在心中一定得意坏了,能得皇帝如此盛赞的人确实不多。只是细心的人刚才却瞧得清楚,皇帝的眼光似乎是落在她身上,实则是没有焦距地穿过她,似乎是在回忆什么。
太后随即也附和称赞,吩咐有赏,转头看向柳暮白:“那么君上以为得封若荷个什么品阶呢?”温若荷闻言,心中一阵激动,偷偷抬眼觑了觑柳暮白的神色,发现他还在对着她笑,便又垂首,心中越发笃定这回自己直接封个正四品的贵仪都不成问题。
可她还没来得及为心中的想法得意,柳暮白已经对旁边的虞寐仁道:“赐封温若荷为婉仪!”回头算是询问地看了看太后,她点点头道,甚好!只是跪在下面的温若荷心中却是一个咯噔,不是四品,连从四品都不是,居然是个庶五品?!
她怔怔地三拜九叩谢了恩典,有些飘忽地回到自己的席位上,面色煞白,其实她心里简直想哭出来,由婢女搀扶着落座,完全没有了来时的兴致和其他的心思,有些凄艾的眼睛落在几案上,也不理会旁人的恭贺和殷切询问,端起面前的杯盏满口灌入。
这样的结果在文瑾瑜看来就是理所当然的,她淡淡地瞥了一眼失落的温若荷,此刻她与前几日的嚣张跋扈模样完全是判若两人,不禁有些同情起这个女人,只有气势而不懂时势的女子注定成为一个王朝一个宫廷里的悲剧。
出神间,台上却又已经换过几个秀女,大抵有些姿色,跳得却确实不如温若荷,所以文瑾瑜看得兴味索然,几乎都要当着皇帝太后的面钓鱼了,正在她第10次因为瞌睡头差点撞到几案上的时候,柳暮白魅惑的声音在上面响起:“也许这个时候得请你上去演奏一曲。”
文瑾瑜抬头瞪着他,他嘴角揶揄的笑意却越发浓郁,“说实在,看这些,我倒宁愿听你弹曲子。”碧痕在后边却听得毛骨悚然,觉得这个皇帝显然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的那种人。
文瑾瑜没理他,大大方方地当着他的面打了个哈欠,这个哈欠还没打完整,悠扬的琴音缓缓传来,他们俩的话题也就此打住,都有些好奇地搜寻着声音的来向,台上乐师俨然已经停了演奏,也无舞者。
文瑾瑜眼尖,先看到从远处拨开接天莲叶施施然前来的一片小舟,那琴声似乎就是从上面传来的,清越婉转,起承转合畅若流水,意境高远,众人听得入神,琴音却渐缓,一个宛若黄莺出谷的声音回荡在荷花池面上,随着徐徐清风,涤荡心神,那样高远的意境,让原本昏昏欲睡的文瑾瑜也心有所动,侧耳细听词中所唱:心悲动我神,弃置莫复陈。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恩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何必同衾帱,然后展殷勤。忧思成疾疢,无乃儿女仁。仓卒骨肉情,能不怀苦辛?
“好一个‘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柳暮白双眼定定地望着小舟上的一个藕荷色的身影,忍不住开口赞道。
文瑾瑜在心中暗暗点头附和,这女子声音情意皆表达到位,时而激扬时而悲戚,款款如诉,又充满着一种勃发的力量,能唱出词中情感的女子心界必定旷达。她一双眼睛一颗心也全系在舟上那个小小的身影,随着船的驶近,小舟上的人的五官也逐渐清晰,不知道是哪位控制不住情绪,低喊出声:“是,是赵默夕啊!”
柳暮白有些狐疑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虞公公很是体贴地上前将她的家世背景给大概说了一遍,文瑾瑜很有默契地和碧痕来了一个眼神交流,暗暗叹服虞公公的八卦能力。如果皇帝想知道人家祖宗十八代想必虞公公也能背得出来吧,真是后宫的活字典啊。
一曲方罢,舟已靠岸。太后一双含情目笑意甚浓,“如此佳人,甚是难得!”她对着皇帝点头一笑。柳暮白收回眼光,忽然站起了身,双眼状似无意地扫过文瑾瑜,她正全心全意地看着那个在舟上即将上岸的美人,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他的动作,柳暮白心中涌上一种挫败感,暗自慨叹,面上却还是带着笑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大家讶然的神色和压抑的抽气声中,以及无数羡慕嫉妒恨的眼光的包围下,柳暮白亲到岸边携了赵默夕的手,引她上岸。
赵默夕端的是大家闺秀,饱读诗书,承领的是后宫妃嫔似的教养,如此殊荣,她倒也只是面颊微红,行动依然落落大方,得体合礼,有那么些宠辱不惊的意味,虽不是绝色,但也是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是一种宜静宜动的美和丽。
文瑾瑜的目光淡淡地落在他们轻轻交握的手上,虽然情感还没反应过来,但是感觉已经袭遍全身,这种感觉就像是那交握的手是握在她的心上,而且是紧紧地握住,要拧出水来一样。
文瑾瑜真心觉得自己没什么不妥,也不应该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偏偏心还是不太舒服,脸色也显得有些白,对于身体的这些反应,她有些无能为力,也许这一种感觉,叫失控。
文瑾瑜揉了揉脸上在那瞬间僵硬的肉,意图扯出一个笑,然后很是轻松地对俯身上前询问她的碧痕说一声,我没事。可是她发现自己居然笑不出来,出口却是压抑着的带着哭腔的五个字:“我们回去吧。”
碧痕一听,吓了一跳,小姐什么时候用这样的腔调和她说过话呀,从来只有她把人整哭的份,便连连点头称是,“小姐你且略坐,我同那边的女官说一声,请她告知今日的掌事姑姑。”朝天椒点点头,心里很难过,刚刚疏忽间占据这个身体意识时,便看到那一幕。
柳暮白那厢已经牵着赵默夕到了太后跟前,太后甚是亲厚地拉过赵默夕的手,笑得比春日里的牡丹还要绚烂几分。“难为赵将军一介武夫能将女儿教导成这般才艺双全,瞧这楚楚动人的模样,真是惹人怜爱。今后,可要好好服侍君上。”
柳暮白在旁立着,端着刚才就一直没变过的微笑,假意低头理理衣袖,却瞟到文瑾瑜的座位上已经空无一人,心下一个咯噔,抬眼四处望去,见到往门边行去的纤弱身影,她,是不是误会了?
正郁闷该怎么和她解释,旁边的虞公公却上前在他耳边连喊了两句君上,他怔怔回神,“君上,太后正在问您话呢?”
柳暮白看向太后,发现太后正看着赵默夕,却问他:“封夕儿一个昭仪,可妥当?”
柳暮白轻笑柔声恭敬回道:“母后作主便是。”后面唱封谢恩的声音传来,朝天椒正跨过园门,脚生生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朝天椒十分郁闷自己这莫名其妙的烦躁,她有些懊恼地提裙大跨步地向前走,带着腾腾的怒气和一丝逐渐被压抑下去的哀愁。
柳暮白眼角的余光恰巧瞥到那个趔趄的身影,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要跨步而出,但好歹还是控制住,他有些心不在焉地转身回到龙座上,袖管中却掉出一块红丝帕,他俯身拾起,看了一眼又拢入袖中。赵默夕站在座位,一时有些痴痴地望着刚才的那一方手帕,是他吗?当年就是他吗?今日见他便觉得似曾相识,还只当时光荏苒记忆模糊,却没想到,真的是他。
她开心地笑了,从知道要进宫到现在,这是她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那么美,那么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