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让文瑾瑜选,但那只是太后客气的话,文瑾瑜还是一句但凭娘娘作主便随她安排了人。领着人出门,夕阳正收回最后一缕霞光,太后的寝宫在整座宫殿中地势居高,如此俯瞰整个北越宫,残留的丁点红霞在渐渐染上墨兰色的苍穹中显得分外夺目。北越宫的植物都是浑然天成,借得自然之势,每棵树上挂着一个雕花镂空的水晶球,水晶球中簇拥成团,发出荧荧光亮的正是萤火虫。白天经过时,文瑾瑜便注意到,以为只是一种装饰或者习俗。现在看到这一幕,不由从心底叹服这巧妙的心思。整个皇城的路都无需点亮太多灯笼,便有这些自然的使者在这引灯开路。
回到宫中,正撞见和侍卫起冲突的碧痕,原来是她等急了,担心文瑾瑜出什么事,便想出门打听消息,却被侍卫给拦了下来。此刻见到文瑾瑜后面领着人回来,委屈得就要哭出来了。文瑾瑜在门口站定,覆着面纱,虽然看不清表情,可是那眼里流露的威仪,让那粗鲁地扯着碧痕胳膊的侍卫不自觉地松开了手。刚刚从太后宫里拨来的两名侍女,看来地位颇高。
其中一名唤诗蕊的婢女上前,从腰间掏出一块玉牌,只消在那侍卫面前一晃,那侍卫原本还有乖戾嚣张之气顿时消了下来,原以为这只是个不得宠无权势的妃子,没想到背后竟然有太后撑腰。
诗蕊杏目樱唇,平日爱笑,笑时便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大有红颜一笑百媚生的阵势,只是在文瑾瑜这等世间罕有的美人面前,还是略显逊色。她带着浅浅的笑意,话说得客气,但语气中自有一番傲气在,想来在宫中也颇见过些世面。“侍卫大人,想来您是刚入职不久,还不知道这宫里的规矩。皇后身边的贴身侍女相当于五品女官,而居四大妃位之首的宸妃,其贴身侍女也就是6品女官。且别说娘娘的身份摆在这,就说这品级,换算到这内廷等级制度,您似乎也还低她一阶,如此说来,倒有些”诗蕊故意顿了顿,笑眯眯地看看碧痕,又看看那面色变得有些苍白的侍卫。“以下犯上了。”这几个字咬得极清晰,那侍卫听得有些骇然。
那侍卫嘴唇有些哆嗦,话都说不利索,倒是他边上一直冷眼旁观的人上前一步,抱拳对文瑾瑜作了个揖,“宸妃娘娘请恕罪,小弟他确实是今冬才进的宫,不懂宫里的规矩,只知道听旨办事,并无意唐突了娘娘身边的侍女,还请娘娘恕罪。”
文瑾瑜听到“听旨办事”时嘴角弯了弯,饶是太后,也越不过皇帝去。诗蕊自然也晓得这个道理,见好就收,看了看文瑾瑜,见她点头示意便也就随着她进殿。诗蕊走了几步,回头深深地看了那个人一眼,勾出一抹笑,此人定非普通人物,而那人却被诗蕊这一意味难明的笑给摄了心魄,一时间倒有些反应不过来。
等到用过晚膳,众人散去,剩下碧痕守夜时,她才问:“小姐,怎的就多领了两个人回来,难道就不怕是太后的眼线?”文瑾瑜从头上卸下一个掐丝玛瑙玉簪花步摇,一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似笑非笑,语气和缓,带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些人与其说是太后的人,倒不如说是端亲王的人。”
碧痕有些惊讶,一边将用花精油调和温水浸泡过得帕子递给文瑾瑜,“那太后为什么把人送到咱们这来了啊?”
文瑾瑜擦了把脸,耸耸肩,因为她自己也没想明白,“太后是当着儿子的面做人情,她这么做也不过是顺水推舟,她出面,总比端亲王自己提出来僭越了好······”后面的话,文瑾瑜没有说出来,那仅仅是她的猜测,苏子誉和太后的关系似乎不是很和睦,可两个都是亲儿子,一个儿子如果对另一个儿子的女人动了什么别的心思,断不会是什么好事,只是面子上她还要周全过去。文瑾瑜不禁有些担心,虽然今日自己并没有做什么不妥当的事,可也就怕,自己越是妥帖,太后疑心越重,定不会这么简单就让事情过去。
因为心思繁重,文瑾瑜昨夜并睡得不好,所以便起了个大早,透过窗户看到天只是还泛着微光,必定时辰很早,便不忍心唤醒还在熟睡的碧痕,自己披衣起身准备出门打水洗漱,推开门却着实吃了一惊,诗蕊她竟靠在殿门外廊柱上睡着,被她这一声推门声给吵醒了。
迎上文瑾瑜讶异的神色,她讪讪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自己的脸,样子倒是十分讨喜,“奴婢失礼了,本该为娘娘守夜,却不小心睡了过去。”
“你一整晚都守在这?”文瑾瑜走了出来,将身后的门掩好。
“没有,上半夜是晏凝在这守着,奴婢是轮着下半夜。”她说着又有些不好意思,脸颊红了红。
文瑾瑜不由生出几分亲近,走到她方才靠着的廊柱边上坐下,“这更深露重,夜里这半山腰上更是冷得紧,怎不到殿内去?”
诗蕊此时已经没有白日那种持稳的样子,瘪了瘪嘴,笑道:“奴婢一是怕娘娘不习惯,二是王爷有命,让我们好生护主子周全,殿内有碧痕姑娘,那殿外自然是我们的职责。”尽管她没把“王爷”二字说出声,但文瑾瑜还是从她的口型中读出来。难得她这么细心,不由对她们俩多了几分好感,其实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对她们的这种莫名地亲近与信任的冲动,究竟是缘于她们本人与自己有缘,还是因为她们是端亲王府的人。
“那现在我醒了,你也赶紧回去好好休息,天亮以后可是还要继续当差的。”文瑾瑜挑眉笑着对她说,一边摆手示意她赶紧走。
诗蕊没有推脱,谢礼回去,走了几步,忽又回头,笑出两个浅浅梨涡,“娘娘,按礼数,您应该自称‘本宫’而不是‘我’。”
文瑾瑜呆了呆,随后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知道了~”心中却想不愧是某人调教出来的,有时候真是一样啰嗦。
用早膳时,文瑾瑜特地嘱咐小厨房去准备两碗姜汤给诗蕊晏凝送去。碧痕都有些吃味地嘟囔几句,“小姐才认识她们不到两天,就待她们这样好。”
“你要的话,我只吩咐去厨房熬个一大盅给你,看不把你给吃昏了,这姜汤也有你好眼红的。”文瑾瑜搁下汤碗,一边接过小丫头递过来的茶盅漱口,一边嗔怪地说了碧痕一句。
“小姐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倒是给我熬一盅试试,我还真就给喝下去,怎么样。”
“好,这可是你说的,要是”
两人正斗着嘴呢,外面便有太监报,太后身边的静秋姑姑来传旨了。居然劳动了静秋大驾来宣旨,想来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旨意。文瑾瑜和碧痕对视一眼,都不敢怠慢,连忙迎出来接旨。
也许这两天的事情密密匝匝的,文瑾瑜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呢,此刻还坐在餐桌前发愣,太后,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解了她的禁,还让静秋姑姑带话,让她早点去给皇后请安。
听到旨意赶过来的诗蕊、晏凝、看到文瑾瑜正在发愣,碧痕则在一旁拾掇着梳妆台上的细软之物。诗蕊不由叹了口气,“我的好主子,好娘娘,旨意都下来了,您怎么还在发愣呢,这会子可得赶紧更衣上妆,好赶上去皇后那请安的时辰。”
碧痕这才想起这一遭,刚才甫一得知解禁,只顾着高兴,倒忘了这一茬,几个人开始围着文瑾瑜忙活起来,这可是新嫁娘头一次见主母,自然不能太随便。
文瑾瑜只随着她们侍弄,本已习惯了这幽居一处的沉静生活,忽然被打破,似乎有些不太习惯,更何况出去之后要面对的事情,恐怕都不是她能料想的。
看到镜中美人面含忧色,秦桑忍不住问了一句,文瑾瑜这才注意到正在给她篦头的秦桑,突然想起昨日那事,只是眼下还来不及说,只拉着她的手嘱咐她今日别出门,回来有事找她。
文瑾瑜只带了碧痕和诗蕊两人出门,门外的侍卫早在太后下了旨意后撤掉,她跨出门槛时,做了一个深呼吸。诗蕊扶着她的手臂,笑着宽慰她,“娘娘不必担心,这皇后是个慈善的人,极好说话的,您不必紧张。”
文瑾瑜侧过脸,奇怪地看着她,“怎么,我看起来很紧张?”诗蕊郑重地点点头,文瑾瑜又看了看碧痕,她也耸肩,点点头。好吧,也许,她真的很紧张。
出门走了没几步,就有轿辇停在她跟前,三人皆是一愣,一个小太监已经小跑着跪到她们跟前,“奴才给娘娘请安,娘娘晚安。”文瑾瑜初来乍到,又禁足半月多,根本就认不得几个人,她只略略歪过脑袋看向诗蕊,她已经会意附到文瑾瑜耳边道:“这是皇后身边管事的太监,楮公公。”
文瑾瑜虽然不明白这半路杀出来的公公是为何事,得体地微微一笑,轻轻抬手,“楮公公快请起,何事劳动您大驾?”那公公听这声音可比丝毫不必她家娘娘差,清泠如昆山玉碎,不由抬头觑了觑文瑾瑜,当下明白了那些传言到底不假,这种空谷幽兰般的脱尘之美,宫里储的其他美人不知道要被她甩出几条大街。
觉察到自己有些失态,连忙干咳几声掩饰,打了个千道:“娘娘,是皇后娘娘体恤这山路难行,且两宫离得又远,便遣奴才来接娘娘,这轿辇便是特特为您备的,娘娘,您请上轿。”
文瑾瑜倒也没有过度欣喜,只是淡淡一笑,点点头,“有劳公公了,待会再当面向皇后谢恩。”碧痕一边扶着文瑾瑜上轿,一边小声问诗蕊,“你说,这皇后这么兴师动众,做给谁看呢?”“静观其变。”诗蕊低低应了一句,随后以手示意碧痕还是少说话。
原本以为说两宫之间路途远只是宫中妃嫔娇贵才说的话,现如今走了快半个时辰才知道所言不虚,华芙殿到秀华殿直线距离不远,但是当初建筑设计这座宫殿的人,力求不损自然之分毫,便沿着原有的泥路铺上石板,如此山路十八弯的便远了许多。
行至秀华殿的宫门前,文瑾瑜吩咐轿夫停下,饶是皇后体谅,自己也不能失了礼数尊卑,轿夫堪堪站稳,便远远听到太监唱报御驾到了。文瑾瑜本不想见,可当下避之不及,明黄色的伞盖幡幢已到眼前。苏子誉从秀华殿宫门跨出,抬眼便看到正在轿上的文瑾瑜。
一时间觉得周围诸景颜色尽失,似是沉寂于春花秋月中,携带绿水的温柔缱绻,衔抱远山之巍峨刚毅,如此将两种不同气质凝结于一身而不显突兀的女子,苏子誉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第一次见到的,心神不由为之震慑。
愣神的片刻,文瑾瑜已经下了轿,行了跪拜大礼,苏子誉却因为走神没有听见,只是直直盯着她看,旁边的杜明有些尴尬,轻轻地咳了两声提醒。苏子誉沉吟片刻,温柔开口:“你方才说,你是谁来着?”
文瑾瑜说不出心里的感觉,拿不准他是故意的还是真的没听到,便又回道:“臣妾乃晋越文氏。”苏子誉哦了一声,心里却想,是了,除了是她,这后宫谁有这样的风华气度。遂又开口:“抬起头来,让孤瞧瞧这晋越国久负盛名的文相千金是何方神圣!”
文瑾瑜对那久负盛名四字颇感不爽,但也不敢表露半分,毕竟是别人的地盘还轮不到她来撒野,“是。”盈盈微微抬起下巴,眼光却只对上苏子誉的衣摆。一只修长微凉的手就已经轻轻捏上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因是被强迫,便不自觉的转开眼,当下又觉得如此示弱回避倒大可不必,遂调转目光,沉沉回视,映入眼帘的是那笑得微微弯起,如同一轮下弦月的眼睛。文瑾瑜觉得十分眼熟,细细回想,心下了然,这双眼睛笑起来可不是和太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吗,极尽风流。
而文瑾瑜眼中的漠然与似有若无的嘲弄却令苏子誉大为不悦,虽然笑着,但却让人觉得脊背发凉,“爱妃已贵为我北越皇妃,如何还以晋越文氏自称?此错切莫再犯了。”说吧,松开了钳制在文瑾瑜下巴的手,拂袖而去。
待他走远了,碧痕和诗蕊才连忙将文瑾瑜扶起来,刚才看似很随意地捏了一下她的下巴,此刻看来却是力道不轻,都已经留下几道红印。文瑾瑜略微有些怔忪,这个人虽说与端亲王时亲兄弟,有着一样出众的外貌,但气质情怀却迥然各异。
“小姐,可是疼得厉害?”碧痕见瑾瑜半天没反应,还以为是刚才被掐痛了。“走吧,别耽误了时辰。”文瑾瑜摇摇头,扶着她们的手便往前走。
刚到秀华殿第二进正殿的门口,也就是皇后接待众妃朝拜的场所,她们便隐约看到端坐于两侧的众多莺莺燕燕,只是正位之上的人,却还看不清。听到太监宫人唱报“宸妃娘娘驾到。”里面的人便有些骚动,皇后搁下茶盏,微微一笑,对身边诸位华衣锦服、妆容精致的女子道:“诸位妹妹,不如同本宫一道去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新妹妹。”
其中有几个在太监来报时已经正襟危坐,一副高高在上不可冒犯的姿态,此时听皇后这么一说,心中便有不悦,皱了皱眉,“皇后,您是后宫之主,哪有您纡尊降贵出门迎接之礼。”皇后却依然微笑着,眄了一眼今日打扮得尤为艳丽动人的慧妃,心中了然,和声劝慰道:“大家姐妹一场,又何需计较这么多呢?”遂还是领着众人走在前面。
今日大家倒是有默契,尽管一个个都已经是如花似玉一等一的容貌,却也是粉黛钗环极尽装饰,反倒是一如既往,略施脂粉,无过多钗环翡翠的皇后显得更华贵脱俗。
文瑾瑜前脚才跨进殿门,就见到皇后领着众女子起身旖旎而来,觉得今日这一见,未免太劳师动众了,心中多了几份警觉,遂垂首敛衣按北越宫之仪向皇后行礼。
这礼数还没行周全,皇后已经快步上前亲自将她搀扶起来,“妹妹快别多礼了,自家人,这么多繁文缛节拘着倒显生分了。”文瑾瑜虽然被她这一扶礼数未完,依然还是站着福了福身子,“皇后娘娘为人亲厚,心疼妹妹是新人,但古人有云‘情可宽免,礼不可废’。今日是妹妹出嫁后初次拜见娘娘,还请娘娘让妹妹全了这礼数。”
闻言,皇后脸上露出一抹笑,看着周围众姊妹,半开玩笑道:“瞧我们这新妹妹,可不是个认真的人,且不知本宫是仰慕妹妹美名,是迫不及待要一睹芳容啊。”周围的人随声附和着笑笑,心里却嘀咕,不是说刚来就被禁足不得宠嘛,皇后今日这般热忱为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