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虞倒是没那么生气,淡淡地笑道:“自古以来上位者都害怕功高盖主,如今你一个文臣,率领十几万大军打了那么大的胜仗,把徐老将军的风头都亚下去了,他们忌惮你也是常理。你知不知道王庸大人被贬谪之后,新上任的宰辅是谁?”
“不知道,但不管是谁,都不会给他留活路。”
“我明白了。”湘虞靠在枕上,看着帐子顶发呆。
秦裕等了一会儿,见她依旧不说话,便欺身上来,低声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真是太了不起了。”湘虞轻笑着,伸手抚着秦裕的脸颊。
“唔……娘子这是嘲讽我吗?”秦裕皱眉苦笑道。
“这怎么是嘲讽?这明明是赞美和自豪啊!你一介书生,指挥千军万马,还把战无不胜的拓博北鹰给杀了!你可知道我曾两次栽到这个混蛋的手里,都险些送了性命。长宁,安图还有季叔他们都曾经发誓要给我报仇,然而这件事情却是你做到了。”湘虞说着,抬头在秦裕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秦裕沉声叹了口气把她压在枕上,却没有继续做什么,只是侧身躺在她身边。
湘虞抬头枕在他的肩上,闭着眼睛问:“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想跟我说说?”
秦裕沉默了半晌,方低声问:“阿虞,你杀过人吗?”
“没有。”湘虞低声说,“但我见过死人,很多很多。”
“哦?是图虞跟北金的战场吗?”
“不是,是雪灾,饥饿,还有瘟疫以及死于狼疯病的人。”
“你怕吗?”
“那个时候是怕的,但后来不怕了。”
“因为怕也没用。”
湘虞叹了口气,伸手搭在秦裕的身上,轻声叹道:“是啊,因为怕没什么用。”
“在战场上,我看见跟我并肩作战的伙伴血肉模糊,他们挣扎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向敌人挥起兵器,残肢断臂和死尸铺满了荒野,鲜血染红了每一寸土地,空气中的血腥味是那样的浓烈,仿佛凝结,朔朔北风都吹不开……那个时候我真的怕,我怕我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的语气十分的平静,不带一丝波澜。但湘虞听起来却如冬雷震震,震撼着内心深处,让她心疼到不能自抑。“都过去了!没事了。”她紧紧地搂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颈侧。
秦裕手臂一弯紧紧地搂住湘虞的肩膀,继续说道:“那个时候,我想,如果我死了,你应该带上你的父母离开大梁去图虞生活,即便那里不如大梁风景优美,物产富饶,但凭你的本事,即便是在贫瘠的地方也依旧可以生活的很好。更何况那里有你的城,你的湘宁城。你跟你的父母还有阿雅他们生活在一起自然没有什么烦忧,过个一两年的光景等你或许就会把我忘了,再找一个全心全意待你的人……”
“这个世上全心全意待我的人或许不难找,可我真心想要厮守一生的人只有你。”湘虞的心里酸酸的,眼眶里热热的,声音也有些哽咽。“嗯,老天垂怜。我活着,拓博北鹰死了。”秦裕低头吻了吻湘虞的发髻,叹道:“我打了胜仗,而且娶了你。这是我此生最得意的时候,可是我的心里却更害怕了……”
湘虞忙说:“别怕。没事的,以后的日子我都陪着你。不管是上战场,还是回京都,亦或去哪个偏远的州府牧守地方,我都会跟你在一起,我们不离不弃。”
“我知道——我知道你会陪着我,所以我才会害怕。就像上次在蜀州,你不顾一切的为我挡那一剑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绝望吗?”
“你不能这么想。你这叫‘因噎废食’知道吗?难道因为跟在你身边会有危险,你就要休了我?”
秦裕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里的素手,轻声说道:“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会离开你。”
“那你这几天为什么总是冷着个脸?明明没什么公事也总是那么晚才回来……”
“我是怕,如果你有了我们的孩子,这心里将来再也装不下旁人。这刀尖舔血的日子朝不保夕,我无法许你一生,只希望若将来我先你而去,你能无牵无挂地转身,再找一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把我彻底的忘干净,开开心心地过完后半辈子的生活。”
“听着!”湘虞坐直了身子,面对着秦裕正色说道:“今日,你是第二次说这样的话了。从此以后我不想再听第三次。我不能说你死我不独活的话,因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但不管你是死是活。我既已经嫁你为妇,是人是鬼都只是你的妻。若有二心,便如此簪。”湘虞说完,抬手把头上的玉簪摘下来掷到地上。上等羊脂玉簪顿时粉碎。“不许胡说!。”秦裕慌张的伸出双臂把湘虞搂进怀里。
湘虞刚要再说什么,忽听外面春杏儿的声音:“大人和夫人在休息,你有什么话,晚间再来回吧。”
“也好,劳烦姑娘替我老杨跟大当家的说一声。”
湘虞一听是杨永的声音,忙扬声喊了一嗓子:“老杨!”
外面杨永忙应道:“大当家的,我回来了。”
湘虞忙起身理了理衣裳,行至外间把房门拉开,果然见杨永和陈三并肩站在院子里。于是笑道:“我还盘算着你们后日才能回来,想不到这么快。”
“大当家的有事传唤,我们自然不敢怠慢。”杨永说着,跟陈三一起躬身向湘虞行礼。
“好了好了,别闹这些虚礼了,都进来说话。”湘虞闪身让开屋门,又吩咐春杏儿:“快去告诉厨房准备一桌好菜肴,再把父亲带来的绍兴老酒拿一坛子来。”
杨永陈三进屋看见从卧房里出来的秦裕,忙躬身见礼。
秦裕笑道:“阿虞在这大过年的时候把你们找了来,应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我恰好还有点事得出去一下,你们聊完了别着急走,晚上等我回来咱们好好地喝两杯。”
湘虞纳闷地问:“这就中午了,你怎么又急着出去?”
“早就约了徐将军一起查看粮草储备,昨天耽搁了,今天可不能再偷懒了。”秦裕抬手把湘虞鬓角的一丝乱发抹到耳后,低声说:“娘子,抱歉了。等我安置好这些事情,便多多的待在家中陪你。”
湘虞脸上一红,瞪了他一眼没说话。三个人看着秦裕的背影消失在影壁之后方分主次落座。春桃儿端着茶盘进来,给大家奉上热茶。杨永抿了一口茶方笑道:“大当家的跟秦大人琴瑟和鸣,我们瞧着也高兴。”
想起刚刚在卧榻之上结束的那场交谈,湘虞的心中万分感慨,叹道:“我跟他走到一起不容易,且行且珍惜吧。”
“大当家的跟秦大人一定会白头偕老的。”陈三笑道。
“嗯,承您吉言。”湘虞放下茶盏,又问:“二位家里人都还好吧?”
陈三忙笑道:“他们都在湘宁城过着安逸的日子,一个个心里都感念您的恩情呢。只是虽然两国休战和好了,他们也不能随便过往国境线,想来给大当家的磕头拜年都不行,来的时候,家里人一再说,要替他们给您请安拜年呢。”
湘虞笑道:“什么请安拜年的,你们知道我是不计较这些虚礼的。只要家里人能过得安逸,我们这些人在外面奔波劳碌也就值了。”
杨永笑叹道:“大当家的说的是。但饮水思源,这些年家里人能过好日子,都是承了您的聪明智慧。否则,还不知道那场雪会冻死我们呢。”
三个人寒暄了一阵子,春桃儿又端上了几样点心干果之后,杨永方问:“大当家的叫我们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办吧?您甭跟我们客气,请吩咐吧。这些日子我们都闲的浑身难受呢!”
“的确是有件事情比较棘手,现而今的情形你们也看到了。我的夫君是领十几万军队的西北指挥使,手握军权是件好事,但他却是一介文人,这就有几分尴尬。且不说属下战将多有不服,只说朝中那些老臣们便都红了眼。更何况他的靠山王庸王大人因为新发失败而被贬谪到了蜀州。我们夫妇接下来的日子怕是不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