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钱周氏说要办个小小的接风宴,湘虞借口身上不舒服,略坐了一会儿吃了两杯酒便回房休息。一直到钱老太太五七这日去上坟祭扫,她都躲在屋里不肯出来。
钱家的祖茔在瓷都城外往南五十里的庄子上,一路乘车过去要走大半天的光景。所以要提前一天过去,在庄子里住一日。天气寒冷,家里的男丁也都乘车而行。钱逸之借口跟湘虞商量生意上的事情,把季和雅买通去跟钱周氏一辆车,自己上了湘虞的马车。
湘虞一上马车就看见钱逸之坐在里面,纳闷的问:“咦?我是上错了车吗?”
钱逸之往一侧让了让,微笑道:“没有,我有事跟你说。”
湘虞进车坐下接过钱逸之递过来的手炉放在腿上,低声道谢。外面的管家喊了一声“走着”,马车忽然往前,湘虞因为出神,被晃了一下。钱逸之立刻伸出手在她后脑勺上挡了一下,避免她的脑袋磕在身后车壁上。
“谢谢。”湘虞再次道谢,车内的气氛有些尴尬。
钱逸之温和的笑了:“现在看你的眉眼,才觉得跟小时候很像。我也是真够蠢的,初次见你就觉得眼熟,之后跟你在一起这么久,竟都没想到这一层。”
“我小时候?”湘虞用力想小时候的事情,然而脑子里依旧是空白。
钱逸之想起往事,脸上的笑容越发的温暖:“你小时候很可爱,只是……”
“只是什么?”湘虞好奇地追问。
钱逸之刮了一下湘虞的鼻子笑道:“只是太调皮,是个不听大人话,整天喜欢跟人对着干的小丫头。”
湘虞心想这倒是像自己的性格了,之前那些可爱善良之类的话,恐怕是这位钱公子的客气之言。
“蕴儿,小时候,我曾经驮着你去摘梅花儿,那时候你只有四岁多。我随母亲住在姑苏料理生意上的事情,楚家婶娘带着你来家里玩儿,那年梅园的绿萼梅花开的极好,母亲跟婶娘一起赏梅,你偏要摘了那梅花儿做梅花饼。因那绿萼梅花难得,下人们不敢陪你胡闹,你就缠着我。还说为了不让母亲骂我,你骑在我肩膀上自己去摘,说这是‘一人做事一人当’。”钱逸之回忆往事,忍不住开心的笑起来。
湘虞却为自己小时候的蠢事觉得脸红,笑得也很是心虚。
“蕴儿……”钱逸之轻轻地唤了一声湘虞的乳名。
湘虞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忙说:“叫我阿虞。往事我记不起来了,你叫之前的名字我不习惯。”
“好,你这个名字也很好听呢。阿虞……”钱逸之忙改了口。
湘虞看着他那一副千依百顺的架势,不由得叹了口气,说:“钱公子,你应该知道我心里有了别人。小时候那一纸婚约……即便父亲没有答应你退了,我也是会跟父亲说这件事情的。毕竟,我不是小时候的我了。”
钱逸之听了这话并不生气,反而很是自责地伸手按在湘虞的手上,低声说:“阿虞,我知道你还不习惯,过去的事情都忘了,而且七年多快八年了,你流落在那种荒蛮之地吃了那么多苦,你心里不舒服是应该的。”
“逸……逸之,你听我说。”湘虞皱着眉头把手抽出来,又往一旁躲了躲,离开钱逸之尺许,“这几年我流落在外,是没有那些锦衣玉食的日子,但我并不觉得苦。季叔和阿雅待我极好,他们父女两个从没把我当外人。还有死去的义父以及新首领安图,他们也把我当成了家人。人生在世并不仅仅是锦衣玉食才是好日子,有人疼,有人爱,有人信任,有人依赖的日子,我觉得就是好日子。另外,即便我是吃了点苦,但这跟你也没有关系,跟钱家没有关系。你和你的家人真的不必对我这样。我们还和以前一样相处,做朋友,做生意上的伙伴,好不好?”
“阿虞,以前,我是不知道你就是蕴儿。你丢失的这些年,我们一家人都很着急。楚世叔找了你几年没找到,便以为你已经不在人世了,还给你立了衣冠冢。当时,他已经跟我父母说过婚约作废的事情。可是我念着我们从小的情谊以及钱楚两家两代人的交情,当时立下誓言说等你到三十岁。如果我到了而立之年还没有你的消息,我才会跟别家姑娘议亲。自从我认识你,跟你相处这么久,我渐渐地发现我真的喜欢你,这种喜欢跟家世,身份都没有关系,我愿意抛开这一切身外世俗的一切跟你在一起,所以我才回来求了父亲跟楚伯父写了书信,说我要违背誓言跟你在一起。阿虞,你跟着我,以后的日子我会为你遮风挡雨,不让你受一点苦。”
湘虞知道,像钱逸之这样的富家公子,家世好,样貌好,脾气也好。肯这样放下身段来讨好一个人,那一定是是拿出了真心的。
可是在湘虞的心里,有些事情能够勉强,能够谈判,能够交换,然而爱却不能。
不管是亲情之爱还是男女之爱,都是以生命为钮,连接的是两个人乃至两家人的命运。
关于后半辈子的选择,湘虞不想凑合。于是她低头轻叹一声,说道:“可是我心里真的已经有人了。”
钱逸之楞了一下,低声问:“是秦裕吗?”
湘虞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可是你跟他之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还能跟以前一样吗?不管他母亲是不是因你而死,这都是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啊!”钱逸之皱眉说道。
“所以,这便是你决定求娶我的理由吗?”湘虞抬头,微笑着问着钱逸之。
“这……这当然不是,我求娶你是因为我心爱你呀!”钱逸之忙解释着。
“逸之,我小时候的记忆都丢了,咱们且放下往事不提。其实我自从当初在码头上遇见你的那一刻起,便觉得我们是一类人。”湘虞轻笑道。
“噢?这话怎么说?”钱逸之饶有兴致的问。
“我们这样的人,说话之前心里先拨拉一阵算盘。把利益得失都算清楚了才开口——你别否认,我没说这样不好,只是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改也改不了,躲也躲不掉。就像我,几年前我在图虞过日子,把一心要杀我的人清除之后,我首先想到的是赚钱,我想拥有很多很多钱来提高我在部落的地位,于是我挖空心思搭上长宁这个纨绔公子,哄着他给我提供各种便利,才有了今天的虞美人商号。”
钱逸之从没听过这些事,一时有些愣住了。
湘虞自嘲地笑了笑,继续说道:“后来我到了大梁都城,见到了更广阔的天地,知道凭着行商我可以赚更多的钱。其实当时我最想做的是丝绸的生意,但苦于本钱不足,在京城也搭不上大丝绸商,于是去码头转悠,寻找机会。也是巧了,那天正好你们钱家的货船在停靠在码头卸货,我心生向往便走过去,然后就遇见了你。”
想起那日初遇,钱逸之开心的笑了:“我还记得那日,你站在一群忙碌的苦力之中,像是一朵瓦砾里开出来的花儿。美极了!我盯着你好久才上前跟你搭讪的,这事儿后来小安那臭小子还笑话过我。”
“后来你请我去喝茶,向我展示你家的上等瓷器以及你钟爱的秋茶。”湘虞笑了笑,看着钱逸之的眼睛问:“逸之,你跟我说心里话,那一天你跟我聊了那么久,心里想着的是什么?是我这个人和你的心意,还是跟我合作能赚很多银子?”
钱逸之笑道:“自然是你这个人很合我的心意。”
湘虞这才发现自己问的问题有些幼稚,于是反问:“为什么合你的心意?是因为我能为你赚银子吧?”
钱逸之细想还真是这样,以他的性格身份,不可能遇到一个看着顺眼的女子就想着娶回家共度余生的。可是——“这有什么?谁不是相互了解之后才相互爱慕呢?”
“我不是。”湘虞摇了摇头,笑道:“我看见他第一眼,就喜欢。跟他吵了一架之后,我就想,这个男人是我想要的那种人,我得想办法把他弄上手。所以后来一有机会,我就让阿雅把他抗了回来。我也知道他的亡母是横在我跟他之间的一道大山,难以攀越。但我不是一个退而求其次的人,如今他还在我的心里,我心里便装不下旁人。我不想敷衍你,不然对你也是不公平的。”
看着她眼角眉梢流露出来的风情,钱逸之心里有些难受。她笑得这么美,却只因心里想着另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