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前殿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歌舞声，公孙佳然陪着绯娘坐在甘露殿的一间侧房里。公孙佳然轻轻拉起绯娘的手，看着她那双雾气深浓的眼睛，缓缓道：“娘，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当今皇上，确实是我的亲生父亲吗？”
绯娘点点头。
“那娘为什么不早一点来找皇上，早一点禀明这一切呢？”
“公孙佳然，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为了我？”公孙佳然不解地看着绯娘。
绯娘站起身，在殿中缓缓地踱着步子：“当初，娘只是一个玉春院里的杂役，只因为浇花时撞见了当时身着便服的太子，被太子宠幸，所以才有了你……”
“那后来呢？”公孙佳然只感觉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子从自己额头上泌了出来。
“后来，这事被当时的皇太后知道了，皇太后责骂我勾引皇上，淫乱后宫，一道懿旨，将我贬到清芫院，并令我永住清芫院，终生不得走出宫门一步，我这才……孩子，如果不是你，如果没有你，娘是断不会，断不会……”
公孙佳然眼中已是泪光盈盈，她激动地拉起绯娘的手，道：“那皇上呢，这一切皇上知道吗？他为什么不阻止呢？”
绯娘摇了摇头：“当时，他虽然是太子，但却如一只被囚禁在笼子里的鸟，一举一动都得听皇太后的，皇太后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皇太后让他娶谁，他就得娶谁，才会着便装在宫里四处嬉游。他这么一嬉游，惹出来的情事倒真的不少，当年被皇太后处死的，囚禁的，杖毙的，不下好几十人，可怜啊……”
公孙佳然听得心惊胆颤：“娘，你真的是太苦了，太苦了……”
绯娘激动地抓住公孙佳然的手，道：“所以娘才想让皇上放你出宫，公孙佳然，你知道吗？这宫中的女人，是绝对不会有自己的自由的，也绝对没有好日子过，不管是妃嫔还是皇后，不管是皇孙还是公主，他们，每天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皇宫，看起来华丽无比，可是，处处都浸透着血泪啊……”
公孙佳然重重地点头：“娘，我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可是娘，我不能扔下你一个人自己走，娘，我绝对不能啊！”
“不！公孙佳然，你听我的，你一定要听娘的话，娘这一辈子，注定只能呆在这宫里了，可是你还年轻，你还可以去寻找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公孙佳然，你相信娘，娘一定会说服皇上，让他放你出宫的，你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他一定会答应的……”
“不！”公孙佳然紧紧地拉着绯娘的手，“娘，我们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也是我最爱的人，我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看到娘快乐，如果娘不快乐，不开心的话，公孙佳然怎么能放心地走呢？无论如何，公孙佳然都一定要带娘一起走，一定要！”
“公孙佳然！”绯娘不再争辩，紧紧地抱住公孙佳然，娘儿俩哭泣了好久，绯娘才放开公孙佳然，看着她道，“那，公孙佳然，你打算怎么做呢？”
公孙佳然沉思半晌，道：“娘，你看，吴王爷能不能帮上我们呢？”
“不行！这绝对不行！”绯娘猛地变了脸色。
“为什么？”公孙佳然不解地问。
“不要问那么多，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我们得另想办法。”
“可是，我们在宫外根本没有安身立命之所，就算皇上放我们出了宫，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绯娘沉下脸来：“公孙佳然，你是不是怕出去过苦日子啊？如果是，那你就一辈子留在后宫里好了。”
“娘，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这种事，是要考虑考虑嘛！要不然，皇上如果问起来，我们出宫去做什么，那，我该怎么回答？”
绯娘皱起眉头，片刻方道：“那你就说，你看上了一户平常人家的男子，你想嫁给他。”
“这个办法不好！皇上完全可以用驸马的名义把他召进宫来，到那时，不是功亏一篑了吗？再说，仓促之间，让我到哪里去寻找这样的男子呢？”
“那？……”绯娘也不由踌躇起来，“那这可怎么是好？”
“娘，我看，不如这样吧，我们先稳住皇上，待事情平缓下来，我再好好想想办法，一定有办法可以让娘达成心愿的，好不好？娘，你说，好不好嘛？”
绯娘沉吟半晌，道：“也只好这样了。”
“那，娘，你先答应我，一定要和颜悦色地对待皇上，不可以再惹他生气了，好吗？”
绯娘点点头：“你去告诉皇上，只要他不再要我穿那些珠光宝气的衣服，我就好好地待他。”
“这个没问题。”公孙佳然不由开心地笑起来。
娘儿俩刚刚议定，陈朋的声音就在殿外响了起来：“公主，娘娘，准备好了么？晚膳已经就绪，请娘娘和公主用膳。”
绯娘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做了十多年的奴才，突然就变成了主子，这可真是，也罢，公孙佳然，咱们这就走吧，也让咱们见识见识皇家的气派。”
绯娘和公孙佳然踏进甘露殿时，殿中已是灯火辉煌，正中坐着太后，一旁坐着皇后，各位妃嫔，诰命夫人，坐了满满一堂，看得公孙佳然眼花缭乱，绯娘拉拉公孙佳然的衣角，正准备将她拽到一个僻静处坐下，不想皇上却一眼瞧见了她们，站起身直直地向她们走来，高声道：“宁妃，公孙佳然，大家都到齐了，就差你们俩了。”
绯娘忙上前一步，跪在殿中：“绯娘参见皇太后，参见皇上。绯娘何德何能，让太后和皇上等绯娘。”
“好了，别生气了，今天是个团聚的日子，再不要闹什么别扭，开开心心的，好吗？”
绯娘点头，拉起公孙佳然走到一张早已备好的方桌前坐下，皇上拍了拍手，宫监立即宣布道：“家宴开始，上菜！”
这是公孙佳然和绯娘在皇宫里过得最热闹的一个晚上，也是她们最倍感孤单的一个晚上，身边的珠围翠绕，笑语喧哗，似乎都跟她们没多大关系，反而是那强挂在脸上的笑容，让公孙佳然感觉自己的脸都快僵了，好不容易等到晚宴结束，绯娘立即起身告退，和公孙佳然匆匆回到甘露殿的侧殿里。
“孩子，你看见了吗？这就是宫中女人们的日子，看起来荣耀无比，其实背地里不知有多少辛酸，多少无奈，而那个站在她们中间的帝王，永远是悬在她们头顶的一把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向她们的头顶劈落，孩子，这一切你现在都看见了，应该明白娘为什么一定要你出宫去了吧？”
“娘！”韵儿咬咬嘴唇，“娘，不是现在，韵儿早就明白娘的心思，只是韵儿，想和娘一起走，娘在哪儿，公孙佳然就在哪儿，娘，公孙佳然真的不敢想，如果没有了娘，公孙佳然该怎么办。”
“唉——”绯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要我跟你走是绝对不可能的，皇上已经违背了当年太皇太后的懿旨，将我从清芫院中放了出来，这已经是很难得的了，现在我又封了妃，更加没有可能离开皇宫了，不过，我离不离开皇宫，这都没什么，毕竟，娘这辈子很不幸地做了皇上的女人，注定不能离开这皇宫。可是孩子，你不同，你完全可以离开，去寻找一片属于你的天地，去过属于你的生活，你不要因为娘，就被困在了这深深高墙之内，公孙佳然，你这样做，不值得。”
“娘，”公孙佳然忽然转过头，定定地看着绯娘，“娘，公孙佳然有一句话想问你，娘，你可以如实地回答公孙佳然吗？”
“什么问题？你问吧，娘一定照实说。”
“娘，我想问你，你，爱过皇上吗？”
绯娘怔住了，半天不能言语——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有问过自己，也从来不敢去问，不敢去想，可是，事隔这么多年，却由自己的女儿问了出来，这么一个小小的问题，看起来如此简单，可是，如果真的要让她回答，她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我，我，”绯娘低下自己的头。“娘，”公孙佳然一把拉住绯娘的手，“娘，公孙佳然只想听听你的心里话，公孙佳然想，如果这么多年，您没有爱过，甚至想都没有想过，那您的青春，岂不是白白地浪费在这深深宫墙里了？如果您连爱与不爱，都还不曾想明白，那么，你这么多年的寂寞与痛苦，岂不是没有一点意义吗？”
“我，我，”看着自己的女儿，绯娘一时间百感交集——是啊，自己不能说完全没有爱过，在相见的最初，在不知道他到底是谁的时候，自己不也曾痴痴地站在花下，盼望着他的到来吗？自己不也曾，幻想着可以与他地久天长吗？他也曾站在花下，深情地握着自己的手，说着那些山盟海誓，曾经的曾经，她以为他只是一个世家子弟，她甚至盼望着，他可以带她出皇宫，让她去过一种稍微自由一些的日子，哪怕，仅仅是做一个服侍他的丫头，可是，当那些面容冰冷的宫女簇拥着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太后来到她面前时，她就知道，她所有的希望，她所有天真的想法，都那么破灭了，都那么化作了一片不切实际的云雾——原来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她自己在骗自己！
可是那天，当他再次站在花架下，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时，她却那么清晰地看见，他眼里的深情不减当年——难道，他真的爱过自己？难道，当年的一切，他真的全不知情？身不由己？
绯娘痛苦地闭上双眼——不能想那么多，现在一定不能想那么多，现在的自己，不是已经身如槁木，心如死灰了吗？怎么脑中竟然涌起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了呢？不行，不行啊！自己不能再对他抱有丝毫的留恋和幻想，否则，那一定会害了公孙佳然的！想到这儿，绯娘启开双唇，缓缓说道：“娘，不爱……”
“不！娘，你爱！”
公孙佳然石破天惊的几个字，如一声巨雷在绯娘心上炸响，绯娘低吼道：“你懂什么？不要胡说！”
“娘！”公孙佳然又开口了，“娘，我没有说错，娘，你不只是爱，而且还爱得很深，爱得很沉，您爱皇上，要不然，您刚才就不会表现得那么痛苦，那样地犹豫不决，娘，你不要再欺骗自己，也不要再欺骗我，娘，我知道你是想打破我对皇上的幻想，在我心中深深地刻下 ‘皇家无情’的烙印，可是，娘，我做不到，当我知道皇上是我父亲的刹那，那种父女之间自然的天性还是战胜了一切，娘，你不明白，我真的好渴望，父亲怀中的那份温暖，也好想看到，娘脸上那份幸福的笑容……”
“公孙佳然！”绯娘伸出手，紧紧地抱住公孙佳然，随即，她们两个又被一双手臂给紧紧地拥住了，绯娘和公孙佳然惊愕地抬起头来，却看见皇上正满面是泪地看着他们两个。
“父皇！”公孙佳然首先控制不住，叫出声来，绯娘也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眼泪成串成串地滚了出来……
这一夜，皇上再没有离开这间小小的侧殿，他和公孙佳然绯娘呆在一起，说了一夜的家常话，天快亮的时候，皇上站起身，沉重地对公孙佳然说：“好孩子，你放心，无论你以后有什么愿望，朕都会答应你，你先考虑考虑，如果你觉得你还是想出宫，那么，朕也会成全你，让人在皇宫外面给你造一座府第，让你去居住，至于你娘，朕想把她留在身边，你放心，朕一定会好好地待她，不会再辜负她……”皇上说完转身朝殿外走去，走了几步，又退回来，定定地看着公孙佳然，道：“可是，有一件事，爹爹绝对不能允许。”
“什么事？”公孙佳然有些吃惊地看着皇上。
“就是吴王爷南临，你和他，是绝对不能在一起的。”
公孙佳然的脸色微微一变。
皇上又道：“这也不能怪你，这件事朕也有很大的责任，也是朕搅和了一下，所以才成了现在的局面，不过你放心，我会去跟南临说清楚的，但是公孙佳然，你首先要放下他。”
“父皇，我知道了。”公孙佳然答应着，和绯娘一起，目送皇上走进朦朦的晨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