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霞光晕开,像女儿家颊上涂抹的胭脂,煞是好看。司徒熙批改了一大半日的折子后抬头,眼中收尽的就是如斯美景。即便他千赶万赶,面前的折子仍是好大一摞等着他处理,大事小事皆听取他的建议和意见。只要他在位一天,他就无法摆脱宿命中的忙碌。不禁感叹:万幸坐南朝北、尊享无上荣光的人是他司徒熙,而不是他的“萧墙”兄弟。
“现在几时了?”司徒熙搁下毫上沾染了朱砂的御笔,用力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处以缓解疲劳。
“回皇上,申时了。咱家瞧着是不是端上些……”侍立一旁的夏邑仔细打量着司徒熙的意思。
“也好,随便拿来些垫垫饥。朕,确是有些饿了。”司徒熙言。
夏邑才把手上的白玉制拂尘从左手换到右手持,司徒熙又吩咐道“不知道白妃用膳否,几日不见,朕甚是想念白妃婉月宫里的吃食啊。”
人精儿似的夏大总管立马点点头,“奴才这就遣人去婉月宫通报,让白妃宫里都候着。”
司徒熙满意的挥了挥手,让夏邑下去了。松懈下来自己往椅背上一靠,闭目养神。
彼时,皇后与洛妃设计绑架白婉吟,他彻底看清了洛暮熙的为人。城府之深,心计之厉,令他也咋舌不已。他不是不知道人心叵测,他比谁都通透。他只是不相信那个人会是洛暮熙。至于皇后……
司徒熙陷入痛苦的沉思。他欣赏她,大气可人,但是那不是喜欢。温絮晴是如何走到今天这步的?他竟全然没有印象。一次次的诡计伎俩,他不是没有震惊的。本着一国之母不可轻废的历朝原则,他没有动她。
忍耐是有限度的,他还是废了她——他的皇后温絮晴。他看到她眼里的不可置信,是不可置信她败露了,还是不可置信他最终还是动她了?
做错事就要付出代价。
绑架一案,皇后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在司徒熙看来何尝不是解脱。
彼时,洛妃投药。他心里关于洛暮熙温婉的幻影也消弭了去,一点儿不剩。好吧,可能还剩一点儿往日情分。所以当洛暮熙把自己的父亲咬出来时,他甚至有些高兴:他的洛暮熙还没有那么不可救药。
投药一案,洛妃的父亲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代替洛暮熙。
做错事就要付出代价,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最后轮到了司徒熙自己。
他的高抬贵手可能会让子民感慨一朝之主宅心仁厚,值得褒扬。他必须面对清醒后的白婉吟,她审视的目光。
婉月宫里,二人相对无言。曾经,他们之间不讲话也一派缱绻,流光茕茕。你温言,我笑靥,早褪成可怜的吉光片羽。
司徒熙甚至觉得,现如今每每瞧见一次白婉吟都是上苍的施舍,抑或是白婉吟的施舍。旧时的情谊如鱼鲠在喉,如毒刺在心,司徒熙勉强才稳住身形坐在白婉吟对面。他不吃饭,不吃菜,只怔怔的看着如画眉目的她。她的眉眉形娇俏可爱,一轮明月虚悬;她的眼低垂着,静谧美好;她的鼻窄窄的,挺立着彰显主人的犟心思;她的唇唇角上翘,启口便吐纳芬芳。说实话,白婉吟的五官说不上顶好,配搭在一起倒饶有滋味。
白婉吟安静的将司徒熙搁到她碗里的菜色吞咽下去,好像在她看来司徒熙搁到她碗里的和自己拣到碗里的吃食并没有什么不同。白婉吟看来胃口不错,许多菜都尝了不止三口。三口,这在寻常人家许是奇怪,在宫闱内却实在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了。多余三口则是避忌,宫人可推测出嫔妃或帝王喜爱的口味、佳肴。白婉吟不能说是无视司徒熙的存在,与其说是“无视”,倒不如说是“不在意”。“无视”好歹也是一种情绪表露,明明在意装不在意。“不在意”就不同了。司徒熙来,白婉吟会候着;司徒熙死命盯住白婉吟,白婉吟该吃饭吃饭、该饮水饮水。司徒熙的存在,只是不打扰白婉吟的计划罢了,即便打扰到了,白婉吟也能很快做出心理调适以制定第二份计划,差强人意的计划。
白婉吟很会审时度势,这一点司徒熙比谁都认识到得更早一些。她明白司徒熙放不下洛暮熙,同时她明白她自己是不会原谅洛暮熙的。她自认是一个善良的人,但还没有善良到对伤害自己的人说“没关系”。即是如此,她白婉吟就放下司徒熙吧。反正司徒熙也没有停止过伤害她,尽管他口口声声允诺着允诺。当年的允诺可以使今时今日的司徒熙保护洛暮熙,那这样混淆黑白的允诺要它何用!她白婉吟从未畏惧过权势,却对权势深信不疑,已然成为一种信仰,高于庙堂,高于青天,深入肌理溶于骨血。
白婉吟是白妃,司徒熙是君王。她凭什么天真的信任帝王的爱不会枯竭?她又凭什么以为自己与洛妃不尽相同?一朝天子一朝臣。“臣妾”,先“臣”而后“妾”。她的父亲白太傅,作为当今圣上司徒熙的老师,也恪守本分,不敢僭越造次,君臣之理参透得紧。司徒熙羽翼丰满了,便借故年事已高告老还乡。她知道,父亲还因着她在朝中多留了一晌。
往后的路,虽不愿,她白婉吟也要自己走下去。倚花同她情同姐妹,却也不可能让她因着“情同姐妹”四字在宫墙内伴着她红颜白发。她不忍心。她希冀倚花能得到月老的祝福,而不是像她一般强颜欢笑,以色事人。
“色衰而爱弛,爱弛而恩绝。”罄竹难书,她倒忘得一干二净。可叹她还年轻,就落得这般田地。
帝王约是有真心的,却不知遗落在哪位佳丽之上?她隐约觉得,不是洛暮熙。说不上来为什么,可能是女人的直觉。又或者是洛暮熙“身体力行”告诉她的。
帝王之爱宠,太过飘渺虚无。触不到,又看不着。以为有了司徒熙的荣宠便可不管不顾其他,就真真是蠢女人了。伴君如伴虎。一不小心就着了别人的道,被生吞活剥了也毫不自知的事情,可谓不绝于耳。
白婉吟一席饭用得心惊肉跳,她多少是担心司徒熙瞧出来她在走神的。好在,司徒熙也没有找她搭话,她兀自用完了餐。她甚至打了一声饱嗝,不响。
桌上的菜撤了后,司徒熙站了起来。以示尊重,白婉吟慢慢吞吞跟着站了起来。
时候不早了,他要回去了罢。她心想着,面上波澜不惊,心里沉静如千年古井不起水纹。
背对着白婉吟,他开口“洛妃”,他骤停回过身,“洛暮熙的事情,朕会给你一个交代的。”又觉不对,更正道“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司徒熙难掩郁郁与疲惫,,走出几步远。又回来,“朕腿麻了。”
红烛的火焰熊熊的,迷了白婉吟的脸,她感觉有些麻烦。房里很安静,除了对面那人的呼吸声什么都听不见。夜了,外间的月光倾洒进来,淡淡的。有好闻的花香飘进来,断断续续、延延绵绵。一切都是那么恰如其分,除了屋内的两个主角——并不领情。
司徒熙有夜宿婉月宫的盘算,她确定。她端坐在一方圆凳上,对着妆奁取下头上的簪子发饰,取下额上的花钿,持一柄明净的梳子拢起青丝,目不斜视。又取来澡豆洗面净手,宽衣解带止于中衣便往雕花软榻上一躺。虽入了秋,天还是稍显闷热,白婉吟索性一咕噜爬起来除了中衣,只着小衣。一双柔荑还往脸上扇着风。
好不香艳,此情此景。司徒熙开口“洛暮熙……”
白婉吟终是没忍住“臣妾要睡下了。”翻身朝里,“皇上也早点歇下吧。”算是没有驳了他的面子。
司徒熙一时倒不知如何是好,他当然想软香在怀。但一来洛暮熙的事情还未结果,二来他不明白今日白婉吟的态度是留他还是不留他,他踌躇不已下不了决断。
任其怎么想,他都觉得白婉吟的潜台词是送客,然她又不似寻常赶他出去。吹灭了仅燃的烛火,司徒熙单手撑着额头在桌子前歇下了。
司徒熙早早便更衣上朝去了。白婉吟一夜好梦。
“主子,皇上昨夜是歇在这凳上的!”倚花唯恐天下不乱,高声道。
“哦?”倒难为他了。
“奴婢听说皇上下了朝便往钟粹宫去了。主子,你说皇上他怎么能去洛暮熙那女人住的地方!?也不怕被害了。那个女人这么对主子,皇上怎么不砍了她的头呢。”倚花忿怒道。
“倚花,你看我这花样可好?”白婉吟示意倚花看看她手里的绣品。在倚花喋喋不休之时,白婉吟穿针引线手里不停。
倚花仔细打量绣品,针脚细密规整,线条流畅温润。倚花眼睛一亮,“好呀!”毕竟小孩子心性,这就忘了之前的义愤填膺了。
在钟粹宫只留了半刻钟的司徒熙听到密探回报,一把将身侧的仙鹤烛台撂翻。
司徒熙定定的望向头上的藻井,只觉得其上一圈又一圈的莲花瓣纹活了,散到他心里去了。而莲花瓣的馥香也逼得他喘不过气来,几斤窒息。
“继续盯着。”话音刚落,一个头上缚着黑巾的侍卫利落的从窗口跃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