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太后召见我,一见我就泪眼婆娑地把我搂在怀里,一直重复着“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耽误了你”之类的话,可奇怪的是我一点儿也没被打动,太后这些漂亮话再也温暖不了我。我从她的神情和呼吸中判断,我远嫁平王,她是松了一口气的。甚至,我都怀疑,往日种种她对我的好,也只是一种姿态。
说也奇怪,在平王进京前后,我是那么惧怕嫁到那苦寒之地去,一想到这个可能,就浑身发冷,绝望地透不过气来,可是现在已成事实,我反而从容了,离开这个樊笼,到一个天高云阔的地方去,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尽管那个地方可能狂风怒吼,黄沙漫天,但同时也更自由,处在恶劣的环境也许比恶劣的人要轻松。
从太后那里回来,林天成又拿来嫁妆的清单要我过目,我没接,说道:“这一切都交给林公公来办吧。”
林天成弯腰颔首:“公主还是过过目吧。看看有什么需要添加的,奴才立刻安排人采办。”
我笑道:“如果真要我说,那些珠宝玉翠可以少一些,多备一些能保存得住的米面,或许到时能救我一命。”
林天成腰弯得更加低,说:“公主说笑了。”
我笑道:“林公公如果真的想帮忙,就不要只想着王妃的排场,多想想我到了一个饮食习惯、居住习惯都与现在不同的地方,帮我多备一些生活起居的东西,我就感激不尽了。”
“奴才明白了。奴才这就去办。”
林天成退下,我想到润晨,估计现在又在满庭芳买醉呢吧,不知道清漪有没有好好劝他,作为我的送亲特使,皇上近日应该会召见他,希望他不要失礼才好。至于太子,我倒不担心,他的理智足以让他应付这件事。
青禾看我发愣,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公主在想太子?”
我笑着摇摇头说:“青禾,我走之前会求皇上放你出宫,出宫以后,万事小心。虽说咱们女子……”
青禾突然跪下连磕三个头,说道:“公主,不要。青禾要跟着公主,伺候公主,公主去哪儿,奴婢就跟到哪儿。”
“青禾,赶紧起来。”我扶青禾,青禾执意不肯起来。
“青禾,我这一去可能终生就回不来了。你家有老父要养,怎么跟我一起去?”
“公主,从皇上亲自来找你,奴婢就在想这事,奴婢一定要跟着您去大漠,到了那里,把您的生活安顿好,等过两三年,你对那里熟悉了,奴婢再回来尽孝。等为父亲养老送终,奴婢还回去找公主。”
“不用了,青禾……”
“公主,这是奴婢的决定,还请公主看在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上,成全我先尽忠再尽孝。”
我知道青禾这是为我着想,也知道她对我的不舍,我又何尝舍得她,想了想,也就默许了。
这天,逐鹿又来找我,问我在出嫁之前有没有什么心愿未了,我告诉他没有,当日我直接问他什么身份,他避而不答,虽然我很想问他认不认识浩然哥,可又怕打草惊蛇,说出口的却是那里的中原人多不多,逐鹿答道,大概有两成。我又问他对汉人的印象,他眼神闪烁,似有所指地说出两个字“狡诈”,这让我心惊肉跳。浩然哥的事,不能操之过急。我这么警告自己。
他走了之后我转念想到可能永远离开京城,决定还是去父母的坟墓和老宅看看,然后也让青禾和父亲告别一下。我让小德子去跟林天成说,结果皇上很快就传下话来,等我咳疾痊愈之后准我出宫一天。
肚子灌了一堆名贵药材之后,果然很快止住咳势。我随即带着青禾黄粟出宫,小德子已在门外备好马车等我们,李侍卫和赵侍卫也骑上马候着,我让赵侍卫先送青禾回家,然后去了我爹娘的墓地,坟上的草已枯黄,在风中低低吟唱,墓碑静静伫立,摸上去冰冷刺骨。时间真是无情,七年而已,父母的容貌在我脑海中已有些遥远,前两年来的时候,每次都哭昏过去,如今连眼泪都没了,只觉眼眶酸涩,胸中心绪起伏难平。
到了老宅,大门早已布满灰尘,看不出原本的黑色,我拿出珍藏七年的钥匙开了门,推门进去,照壁上的浮雕已经斑驳,院子里的老槐树还在挺立着,没有了郁郁葱葱的树叶,粗粗细细的枝丫向四周伸展,看起来像是老人无力的手臂在挣扎求救。
槐树旁边有一石台,是爹爹当年和浩然哥练功休息的地方也是夏天乘凉的所在,厢房边上还立着一个铁架子,那是父亲和浩然哥放兵器的地方,当年浩然哥还教我使用九节鞭,我还说要当史上第一女捕快,父亲得意地大笑。望着堂屋的门,我最终还是没有进去。我脑海中最清晰的一幕就是父亲的棺材放在堂屋,母亲身着白衣昏厥数次。
物是人非,来这里看一眼,也只是徒增伤感。我亲手锁上大门,很快离开老宅。坐在马车上,看看天色还早,吩咐小德子将马车驶到满庭芳对面的一品香茶楼,我和黄粟进了茶楼,李侍卫去找润晨。近来黄粟寡言少语,我想象着她会大哭大闹一场,结果也没有,就这么默默地跟着我。我和青禾吩咐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到了茶楼上的包厢里,我看四下无人,问黄粟道:“是不是不愿去大漠?不想去可以不去,我不会勉强你。”
黄粟突然啜泣起来,抽噎着回答:“我只是觉得公主命苦,是太后的掌上明珠,是太子的红颜知己,小王爷的朋友,到头来,谁也帮不了你。”
我笑了,站起来帮黄粟擦干泪,说道:“你能说出这番话算是你长大了。”
“公主,这可怎么办?”
“没什么。当平王妃不也挺好的吗?”
黄粟睁大眼睛,呆呆地说道:“您是在安慰我吗?”
我大笑,摇摇头,说:“不是。是我突然想通了,离开皇宫一向是我的夙愿,如今夙愿达成,其实是好事一件。”
“去大漠那种地方怎么算是好事?我听说住在那里的人都非常野蛮,吃生肉喝生血,还到处抢女人。”
我叹口气搭上黄粟的肩膀,耐心地说道:“别忘了,我还是平王妃,不是普通百姓更不是能被随便什么人抢去的女人。我嫁的是平王,大漠最高的王,就算平王冷落我,我也是那里最尊贵的女人,比在皇宫里受人白眼好多了。”
黄粟点点头,转忧为喜道:“公主说的有理,你嫁到平王府,是平王的正妻,整个平王府,除了平王,就属公主最大了。您生的孩子也是嫡出,将来也是一个小王爷。对对,就是这样。”
“那么,你是愿意跟着我嫁过去了。”
“那当然。公主去哪儿,奴婢就去哪儿。奴婢一生一世跟着公主。”
我笑了笑,说:“倒也不必一生一世。到了大漠,应该也有不少汉人,如果碰上中意的男子,跟我说,我给你做主。”
黄粟摇摇头,嫌弃地说:“我才不要呢。”
这个单纯的丫头,我正要损损她,李侍卫进来,面色为难地说:“小王爷醉的不省人事。倒是小王爷身边的一个妓……女人说要见公主,还拿出公主的玉钗作为见证。”
我料想是清漪,说道:“快请。”
清漪很快进来,见面就要跪,我赶紧扶起她坐下,说道:“润晨醉了是不是?”
清漪点点头,泪盈于睫,幽幽说道:“公主这次远嫁,对小王爷打击很大,想到你从此远离京城,很可能一去不返,小王爷苦无对策,只好借酒消愁。”女装的清漪星眼如波,明艳绝伦,身上那一丝淡淡的哀愁气质更让她风采气质出众。
我握住清漪的手,恳切地说:“请你务必劝劝他,我向皇上提出由润晨做我的送亲特使,这两天肯定要召见他,他一定要保持清醒,殿前应对自如才好。还有,你告诉他,我已经想通了,做平王妃也好,大漠虽是苦寒之地,可也是天高地阔的地方,相比京城,或许那里更让我喜欢,何况那里还有我想见的人。只是润晨更加孤单了,可是他毕竟有你,你会好好照顾他的,对吗?”
清漪苦涩地笑道:“我对他照顾有限,只怕小王爷这次要伤心很久了。”
我笑笑,“这世上又有几个人是真正快乐的?”
清漪反握我的手,“珍重啊。这一去可谓万里迢迢,恐怕我们后会无期了。不过能和公主相识一场,清漪已足够幸运。我这一生,沦落风尘,龌龊不堪,可认识了小王爷和公主,奴家觉得这条命也算有了点光彩。”
“有你在,才是润晨的福气。让润晨为你赎身吧,虽然你身为满庭芳的头牌,身价高,可钱能解决的问题有时候也是最好解决的问题。我这里有一万两银票,你收下。”
清漪瞪大了眼睛,推辞道:“不,这使不得,这不行。我怎么能用公主的钱。”
我安抚她道:“我不清楚你润晨为什么不帮你赎身,也许他有他的苦衷,也许晋王和晋王妃对这一点要求严苛,即便进不了晋王府,那也可以在外面买所外宅,你也有个栖身之处。润晨,我了解,虽然到处留情,但能入得他的眼的,你是唯一一个。能宽慰他、开解他的,也就你了。我走之前,希望走得安心。这银票是为你,更是为了润晨。所以,你收下吧。”
清漪跪下谢我,我把家里老宅的钥匙交到她手上,说:“一所老房子,找人修缮一下,或许能用。如果不想用,放着也可以,润晨知道地址。退一万步讲,如果润晨有一天找到真正喜欢的人,不要怨恨他。”
清漪郑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