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成英走出大殿,秦嘉鱼洋洋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的看着距离自己不远的床榻,那腿便同管不住似的迈开了步子,谁知她手才轻轻碰了下床帐,便传来白芍那惊慌失措的声音来。
“小主子,太子遣人将非马牵走了,说是要处置那小畜生。”
“此事陛下当初可曾追究?”
“陛下从未提及此事。”
秦嘉鱼璀然一笑,透过封闭的雕花窗,她似乎都能看见闻人贺那副蠢笨不堪的模样。她一把扯下束发的簪花,特地着了件单薄的衣裳,便朝着皇帝的正殿走去。
白芍跟在后头,拿了件厚重的裘衣,“你这身子骨刚刚好,太医说是出不得什么差错了。”说着,便将裘衣披在了秦嘉鱼身上。
这一披,秦嘉鱼却是再也不想拿下来了。
何故为了一个闻人贺受冷呢?确实不值得。
勤政殿乃帝王居所,殿门题字乃是大梁开国皇帝圣神武宗亲笔所写,以此告诫后世,应当宵旰忧勤,嘉谋善政,居此九五之尊之位,必要为万民福祉呕心沥血。
因此原因,勤政殿不同于皇宫之中任何一处后宫娘娘的居所,他从不富丽堂皇,可那股子威严却比任何一处地方都要让秦嘉鱼心惊。
罗列齐整的金吾卫队,雕栏玉砌的龙子九景,若是静下心来细听,仿佛可以透过这重重门檐,听见朱笔划过廷纸的喧声……
还不等秦嘉鱼咂摸出个什么味道,便被李公公尖涩的嗓音给扯了回来,“宣定州秦氏嘉鱼入见。”
秦嘉鱼微微颔首,将自己身上的裘衣拢紧了些,而后昂首跨入殿门,正殿摆放的是一座双龙戏珠的炉四足鼎,烟云缭绕,檀香绕鼻,透过云雾的鎏金珠帘后却是空无一人。
她撩起袍角,叩首,“草民秦嘉鱼拜见陛下。”
“政务烦劳,忘记了去看看嘉鱼,嘉鱼不会记恨我这个姑父吧。”
身后传来珠玉帘子相撞的细细碎碎的声音,秦嘉鱼将整个身子都低伏了下来,“陛下为天下苍生忧劳,是我等之福,亦是大梁之福,嘉鱼岂敢大逆不道,行记恨之举。”
“你呀你,大病了一场后,怎变得这般小心翼翼了。”
“往日是嘉鱼不懂礼数,还望陛下见谅。”
两臂被一双宽厚的手握住,暖意透过肌理传来,耳畔,是皇帝极为温和的声音,“嘉鱼,莫要轻贱了自己。”
“就算阿娆走了,你还是你,是朕亲亲的侄女,是西京城中人人称羡的秦嘉鱼,何故如履薄冰。”
“皇姑父……”秦嘉鱼眼眶一涩,颤颤抬起头,闻人仲刚刚下朝归宫,一身朝服还未退下,明黄的缎面上巨龙盘旋,黑丝白线绣出的龙目就这样映入秦嘉鱼的眼中,“今日嘉鱼来,是请罪。”
闻人仲一把扶起秦嘉鱼,“何罪?”
“草民禁庭驰马,坏了宫规,理应受罚,只是非马只是畜生,半点不由自己,就算定罪也轮不到它的身上……”
“来人!”闻人仲一声厉喝,怒目看向跪地的李正,“究竟是谁,竟敢乱传圣旨!”
“陛下明察,勤政殿从未传出此等消息,恐是秦大姑娘听错了……”
“不是的,是太子哥哥遣了侍卫将非马带走,说……说惩治了这匹畜生,下一个便是嘉鱼……”秦嘉鱼泫然欲泣,单薄的人跪坐在织锦毯上,蜷缩在狐裘中,声音颤颤巍巍的。
闻人仲这才去仔细打量秦嘉鱼,内里着的是单薄的罗衣,胡乱披了身裘衣遮寒,就连青丝也未打理,看模样是赶来的。
到底是有几分亲情在的,闻人仲抬手将汤婆子放到秦嘉鱼手里,温言道:“你太子哥哥原就是个认死理的,也是照着规矩来,你也莫要恼他,到时候就让他好好带你出去逛一逛,便当做赔罪了。”
“李正。”闻人仲侧首,睨了他一眼,“快遣人去止了,若是慢了,这可就是你的罪过了。”
“唯。”
秦嘉鱼伏地叩首,话语里隐隐还有着哭音,“谢陛下。”
“傻孩子,说错了。”
“谢皇姑父。”裘衣上的软毛刺进瞳孔里,疼的秦嘉鱼忍不住想哭,她是感恩闻人仲的,若不是闻人仲的慧眼识珠,她一介女儿身如何担得上国之重器,这一生,是他成全了秦嘉鱼所有的痴心妄想。
就算他是皇帝,风谲云诡背后想要致秦家于死地的那双手。
可他依旧是她的恩,难以偿还。
“好了,这几日你且安静养伤,过几日等你阿爹到了也可好好聚聚。”
“嘉鱼已然大好了,今日来,还想同皇姑父讨个恩典,想去燕安塔为姑母祈福。”
“嗯,也不枉你姑母疼你一场。”闻人仲含笑应道。
得了恩典,秦嘉鱼再三拜别后方才离开勤政殿,来时尚是大好的晴天,可现在却是乌云密布,秦嘉鱼提起迤地的裘衣,刚要踩下阶梯,便被一只手横在了半路,“哟,好久不见,妹妹依旧这般会做戏。”
她低垂着眉眼,也未抬头瞧他,乖巧的福了个身,恭敬唤道:“太子殿下。”
“啧啧……往日你可从未这般低声下气,现在才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
少年的声音粗哑低沉,是早年间被毒药毒了嗓子落下的病根,不如闻人戈嗓音那般好听。
闻人贺见秦嘉鱼不答话,一时间怒从心头起,上前一步便攥起秦嘉鱼凉透的手,话语内外十足十的讽刺,“没了秦娆,你在这宫里头孤苦无依,倒不如同我去了东宫为奴……想来与你极为相配。”
秦嘉鱼这才将目光从靴尖上的那点积雪移开,缓慢的抬起眼睨向闻人贺,那张脸自是俊美的,只是透着一股子的愚气,叫她看着伤眼。
“不要以为父皇对你……”
“太子殿下……”秦嘉鱼抬手,柔柔掰开他的手指,声音轻缓而冷,“勤政殿外,老祖宗瞧着呢。”
“你什么意思!”
“草民一介白身,在殿外逗留,恐遭非议。”她后退半步,将话说尽,便再没给他半个眼色,迈着步子便遥遥而去。
手上缠上半指的凉风,闻人贺一把攥紧拳头,抬首望向雪地里那逐渐削薄的白点,问道:“你瞧她,可是变了?”
伺候的小太监跟了主子多年,自然心领神会,忙上前几步,垂下了身子,“在太子面前,到底卑微。”
“卑微?”他摸索着指腹残存的冰冷,扯了扯嘴角,转身步入勤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