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城里时已经过了五更,宫门早早就落了锁,好在当初进京时姑母早早便给秦嘉鱼置办了院子,也一直着人守着,所以也没有不能住人的死气。
院前挂着灯笼,烛火照着红纸的皮,漾出艳红的光。秦嘉鱼搭上白芍的手腕,踏下马车,翻折的裙摆上沾上些细碎的雪珠子,又化作了凉水彻底融入锦色中。
闻人戈移开了视线,放下青油卷帘,遮住了她的身影。
“多谢景王殿下。”
“秦嘉鱼,你不必在我面前做这些虚礼。”
帘外彻底没了声音,闻人戈也不再多说,当即吩咐了车夫赶马车,这一辈子很长,他有的是时间来弥补,来偿还,来将她变作以前的小鱼儿。
马车远去,只留下两行长长的车辙。
白芍趁着管家来开门的空隙回头打量自家姑娘,却正瞧见她抬手抹开泪水的模样,吓得她立即转过了头,不敢再去看她。
“平素倒没见你这么嗜睡,偏是挑着重要时候。”那少年嗓音听着十分舒服,恰如金玉击鸣的清朗。
秦嘉鱼懵懂睁开一线,透过迷蒙的纱帐瞧见帐外修长的身影,她脑子轰的一声炸开,吓得她顿时从床上坐了起来,僵硬的半侧过身子,“闻人玉?”
“你可知道,从杜城到西京,这一路上跑死了多少匹马?你可倒好,居然在此呼呼大睡!”
听着那熟悉的声音,秦嘉鱼胸口传来一阵难忍的绞痛,她覆手按住心房处,徐徐闭上了眼睛,以抑制那股汹涌而来的疼。
前一世,闻人戈登基,以雷霆手段诛杀先帝遗子,闻人玉虽免于一死,可却永久被困在沅陵,半生潦倒。
她曾趁着边疆考察的原由前去拜访他,可最终,他却只是隔着两尺的土墙扔给了他一张草纸,之上是木炭所写却依旧是行云流水的字迹——后世风沙乱迷眼,前生犬马作流岚。
铮铮傲骨,最终留下的不过是一墙之隔,万般无奈。
“好久不见呀……”秦嘉鱼抹开一脸的泪水,对着闻人玉所在的方向,宛然一笑。
“也就一个月,”闻人玉目不斜视,提起高足桌上的小铜炉悠悠荡荡跨出了内寝,“我先出去,你快些出来,免得钟先生等久了。”
钟先生……
秦嘉鱼一怔。
重山儒学先驱钟齐知,皇帝曾几次邀请他入朝为官,却都被他婉言拒绝,可是在姑母离世后的第五天,钟润玉却主动向皇帝提出为皇子讲学……而于她而言,这更是她这一生官路的起点。
她竟将这样重要的事情忘了。
闻人玉等的时间不算太长,秦嘉鱼出来时,婢女泡的茶水尚是滚烫的。
他嘴都还没下去,便得盖了杯子,“你倒是真会挑时候。”
少年长了一张温润如玉的脸,配上一身天水碧色的直裰,加上腰间那根蓝田玉管萧,一眼视金钱如粪土的风度,着实当得上翠翘楼当红清倌人的那一句翩翩浊世佳公子。
这一世,所有都来得及。
“你怎的知道我在院子里。”
闻人玉潇洒起身,笑的一脸别有深意,“你猜。”
“……”
秦嘉鱼也不接话,转身踏出了正堂,院外已经备好了马车,枣骝马牵头,后面跟着一架乌木车身,乌沉沉的木壁上刻着狴犴像,景王闻人戈钟爱狴犴,世人皆知。
马车内装置了龙桦炭木,将这一方天地熏染的十分暖和,连带着桌上的梅花都娇嫩的几分。
“什么时候,你同他关系如此好了?”
闻人玉靠着车壁,舒服的迷上了眼睛“你这话说的太过凉薄了些……”
“我脾性可没你的那些红颜好。”
“……是七弟派人在我进城的南门给我送的口信,顺带还送了匹马,平日没瞧出来,他竟对我这般上心。”
秦嘉鱼:“景王皇子气度不凡,多结交对你总是有好处的。”
他懒懒睁开一只眼,半是讶异,半是打量,“我记得,你和他一向不对付。”
“这并不妨碍我承认他的才华。”
闻人玉明白似的点了点头,又闭上了眼睛,沉吟半霎后沉声道:“他脾性随了父皇,皮肉下是颗狼子野心,不是良人。”
马车刚转过闹市,人群的喧闹瞬间淹没了他的声音,秦嘉鱼抬头看向他时,他又陷入了沉默,她向来也没觉得闻人玉能说出什么金玉良言,便也没打算再问。
驱车经过紫禁大道后,马车在北门驰停。日悬高空,离讲课的时间只差了小半个时辰。
踏下人背,秦嘉鱼打眼便瞧见停在宫门口处的两架车辇。
小太监看见二位贵人下了马车,甩了把拂尘,谄媚的迎了上去,“六皇子,秦大姑娘,万福。”
闻人玉:“你倒是机灵。”
“今日钟先生讲课,也怕出了什么差错,所以备着,未曾想,还当真有了用处。”
对于这番说辞,闻人玉虽说嗤之以鼻,但到底想着钟先生讲课的大事,也未多说,拉着秦嘉鱼便上了轿辇,抬轿辇的太监们脚程颇快,到达讲玉堂时,除了钟齐知之外,所有皇子皆落座堂下。
“未曾听说秦姑娘何时成了龙子皇孙。”人群里突兀传出一声嘲讽,平地惊雷起。
数十道或轻蔑、或可怜、或看戏的目光便齐齐聚到她身上,恨不得透过那身皮肉,刺到她的骨血。
闻人玉刚想反驳,便被秦嘉鱼一个抬手阻了回去,端端立在那,一副名门淑媛的风华做派,不卑不亢,曼声回道:“钟先生乃天下闻名大儒,传道受业解惑,从不分贵贱,竟不知是谁在钟先生的讲堂下,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姑娘抬举老夫了。”
他抬袖,轻飘飘落座堂上。
众人视线便齐齐划到他身上,这实在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老头了,年近八旬的高龄,纵横遍布的沟壑添上了那张黢黑的脸颊,下颌缀花白的胡须,说话时耷拉着一双三角眼,透着不符世俗的超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