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金华城内洒了一些小雨,街头烟雨蒙蒙,深巷里传来卖杏花的吆喝。
待到最后一枝杏花卖出,已是夕阳西下,行人渐少,但是如意楼前的马车却越停越多,直到夜幕低垂,一盏一盏花灯便在楼上挂起,璀璨如星河。
楼里歌舞升平,美酒倾歌。
作为金华城里最好的一家酒楼,这儿有最醇的女儿红,最美味的菜肴,以及最优秀的舞姬。
每个夜晚,这些舞姬便会如穿花蝴蝶般,舞剑器,击小鼓,吹羌笛,扬水袖,惊艳了一双又一双眼眸。
很少有人能一直跳下去,通常几场十几场舞宴下来,台上的舞姬便会换人,之前的舞姬或者被贵人娶回家,或者被豪门世家聘回去当伶人,又或者被乐坊请去当教习,各有各的归宿。
燕赤霞和蓝小蝶到来时,正赶上换了一批新舞姬。
水袖飞扬,玳瑁流光,犹如夜间盛开的花,照亮了每个人的眼睛。
燕赤霞坐在僻静的角落里,手里的酒一杯又一杯,但他看起来完全没有一丝醉意,犹如饮水般平静道:“你真的决定了?”
蓝小蝶坐在他身边,抬头望向雅座的方向,那儿垂着一张帘幕,帘幕后坐着聂小倩与李府管事媚娘。
媚娘轻轻摇着手里的牡丹团扇,看着舞姬们的表演,表情颇为不不以为然。
“……嘿嘿,看来对方的忍耐度已经到极限了。”蓝小蝶右手遮在额前,作出一副远眺的模样,然后转首看着燕赤霞,认真道,“小哥哥,该我上场了。”
燕赤霞静静看了她办事,才淡淡道:“去吧。”
蓝小蝶又朝他笑了笑,然后离席朝后台跑去。
几个铁塔般的护卫根本没有拦她,因为后台已经聚集了不少女孩子,她们都是来自发来此献艺的舞姬,待会台上的舞姬下来,她们便会陆续上台表演。既然是自动请缨的舞姬,舞技通常不咋地,但胜在不要钱,还能活跃气氛,最重要的是给待会出场的如意楼压轴舞姬做陪衬,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
除了一些粗鄙汉子,其余客人都对这出余兴节目不感兴趣,于是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交谈的交谈,而媚娘更是以扇掩面,侧过头来对聂小倩说:“倩儿,我先前的建议,你考虑的如何?”
或许是因为聂小倩与她脾性相似吧,媚娘对聂小倩非常好,不但帮她进入内院,成为大夫人的贴身侍女,这些日子更是尽心竭力的为她考虑,想要帮她谋得更高的身份,比如嫁给大公子,成为他的侧室……
聂小倩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立刻鄙夷道:“大公子五毒俱全,黄嫖赌样样不缺,倩儿怎能嫁给这样的人!”
“这人的品性的确堪忧,但有他父亲的官荫,日后再差也是个官,你嫁给他,立刻就是个官太太了。”媚娘劝道。
“倩儿不爱富贵,只求温厚良人。”聂小倩道。
“呵呵,你这倔性子,哪里像是给人做奴婢的,倒像是个做小姐的。”媚娘嗔怪道,然后一边拍着她的手背,一边喃喃道,“但说起温厚纯良,我心里还真有个人选……”
顿了顿,她突然转头看向聂小倩:“倩儿,你可知道李府客卿,李清风。”
聂小倩楞了,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听到这个大妖怪的名字,更想不到这个妖怪的名字会跟温厚纯良联系到一起。
按照这些天她打听来的情报,奢侈,懒怠,残酷,无情,有始无终……各种各样的负面评价最终构成了李清风在她脑子里的印象,那个印象是黑暗,阴冷,孤独,和难以接近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跟温厚纯良联系在一起的。
“你是不是听了府里的传闻?”媚娘观察着聂小倩的脸色,叹了一声,“其实他们说得也没错,他并非善类,但也绝对不是一个十恶不赦之徒。”
聂小倩连忙推脱道:“可是,李客卿不是只喜欢十四岁以下的小姑娘么?”
听了这话,媚娘脸上的表情似喜似悲,过了好久,她才喃喃道:“喜欢?呵呵……恐怕,他还没有真正喜欢上一个人……”
众人的吆喝声打断了媚娘的话,原来一班舞姬已经粉墨登台,其中最为醒目的一个,自然是蓝小蝶。
今夜她穿着一身白衣,腰上系着一条青蓝色宫绦,发髻上一根蝴蝶簪在灯光下展翅欲飞,她抬起头,望向媚娘的方向,然后撅起嘴唇,轻轻的吹了一口气。
吆喝声渐止,媚娘正打算跟聂小倩继续说下去,一阵微风吹来,吹乱了她身旁莲花烛台里的灯火。
风吹不止,如意楼里的灯火一盏一盏被吹灭,客人们或伸手护住烛台,或惊呼出声,或高声怒骂,一时间楼里纷乱嘈杂,如同闹市。
火光摇曳,光影交错,台上的舞姬们不知所措。
唯有蓝小蝶,举起一片袖子,朝一扇轩窗甩去。
与此同时,独坐独酌的燕赤霞将手里的酒杯弹出,打开了另外一扇轩窗。
两扇小轩窗同时展开,两道月光斜照在舞台之上。
舞台上,有一个女孩在独舞。
青蓝色绦带缠绕她飞舞,仔细看去,那绦带非绸非丝,而是由一只只萤火虫组成,随着她的旋转,一点点青光围绕她旋转开来,犹如细碎落花,洒入宾客席间,但却不肯萎落在地,碾入尘埃,而是化作一星一星光点,从宾客们的鼻翼前飞过,然后紧挨彼此,朝着两扇小轩窗外的夜空飞去,犹如两条青色绦带。
此情此景,犹如梦幻。
而那女孩,便在这梦幻之境中舞蹈。
她的动作时轻时快,时急时缓,轻时,脚步轻盈犹如羽毛,落地之时,犹如雪落无声;快时,纤腰旋转,带起腰间宫绦急旋,化作一条青蓝色圆环,悬浮在空中,洒出萤火无数;急时犹如暴雨打梨花,舞技之绚烂令人目不暇接;缓时犹如细雨润无声,令人觉之宛然如画。
之前的骚乱被这舞蹈平息,店小二忘记掌灯,台上其他的舞姬也忘记要跳舞,宾客们忘记发怒,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台上年幼的舞姬吸引,一时间万籁俱静,只有水袖飞扬的声音。
这就是蝴蝶之舞。
哪怕在众多擅长迷惑人类的妖怪中,也能脱颖而出,独树一帜的魔性之舞。
就在众人如痴如醉时,舞步止,蓝小蝶给众人鞠了个躬,然后蹦蹦跳跳的下台,朝着燕赤霞跑去了,腰间的宫绦在身后吹得很长,原本青蓝色的绦带如今已经是一片雪白,上头的萤火虫已经飞尽了。
犹如短暂的美梦破灭,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接着就是新一轮的狂热。
“这位客人,楼主请您移步一叙。”说话的是如意楼的掌柜,他代表着如意楼主,此番过来,是见燕赤霞衣着朴素,料定他不是达官显贵,故而想将他手里这个小舞姬买下,如此年纪,如此资质,调教两年,便是一名倾国倾城的绝代舞姬了。
保持类似想法的还有不少人,能在如意楼吃饭的也大多数是不差钱的主,于是一时间燕赤霞身边挤满了人,都是某某府里的家丁,某某公子的长随,亦或者是有钱的商贾,客气些的请燕赤霞过去一叙,不客气的就直接挥舞银票说要买人。
面对这些人,燕赤霞都一视同仁……无论富贵,他一律装作看不见!
而蓝小蝶坐在他身边,一边啃着糖醋排骨,一边望着雅座的方向。
而媚娘亦坐在雅座间,侧首望着她。
“真是个漂亮小丫头,舞姿绝伦,实在令人惊艳。”聂小倩昧着良心夸奖了一番,然后对媚娘说,“姑姑,不如就买下她吧?”
岂料媚娘冷哼一声,转过头来,淡淡道:“倩儿,我们走。”
“啊?”聂小倩满脸惊诧,连忙追问道,“这是为什么?今年要送给李客卿的美人数目不足,你不是已经为此头疼了很久吗?那个小丫头无论是年纪样貌亦或是舞姿,不都是上上之选吗?况且会上如意楼跳舞的,必定不是什么良家子,只需要出一笔钱就能将她买下了啊……”
“够了,倩儿。”媚娘厉声道,“我买下谁,都不会买下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