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京师二百来里的蓟州放眼整个大明朝来说也算是赫赫有名的。它闻名于世并非是因为物产丰富抑或文化昌盛,全因几十年前镇守此地的蓟镇总兵乃一不世出的帅才——戚继光。戚少保从隆庆二年到万历十年一直在蓟州兢兢业业地为朝廷训练士兵、防备北元。虽说到了万历十年首辅张居正病逝,戚少保没了后台,被给事中张鼎思一道折子给弹劾到了广东,但他在蓟镇十余年的辛苦耕耘到底还是留下了些门生故吏。比如梃击案案发时蓟州知州戚延龄,据传其父为戚少保族弟;比如井儿峪村的大户赵延年,据传其父跟着戚少保参加了万历元年喜峰口的那场血战。前者名列史册,后者名不见经传。总而言之,在蓟州一带无论官吏还是豪绅,皆以上一辈与戚少保或有交集为荣。
当然,井儿峪村的佃户张差是没有这个荣幸的,便是再往上数十代,张家也没出过什么像样的人物,更别说跟戚少保这样的大名人榜上关系了,从他知事起便知道家里佃的是赵延年赵老爷家的田,已不知是多少年前开始的了。平心而论能找到赵家这样一个主家是相当不错的,赵家武人出身,世袭百户职,相比那些肚中颇多弯弯绕绕的文人来说,武人显然爽利得多。张家虽是佃户,但也没吃过什么亏,反而还在承了赵家不少恩惠。比如张差小时候还在赵家族内的学堂旁听过几节课,跟着学了几个字;比如张差的表妹李莺莺因为容貌上佳,自小便被母亲送到赵家,成为赵家大小姐赵德音的贴身丫鬟。贴身丫鬟听起来是服侍人的下人,但论起在大家族里面的地位,那也是不可小觑的,张李氏经常为自己当初的决定感到自豪,因为李莺莺的关系,让整个张家比别的佃户过得更好。
如果日子就这么平淡如水地过下去,只要不出大的变故,张差大概率可以在赵家的照拂下过得十分滋润:要么继续种地,但租子交得比其他佃户少,生活水平自然也比别家高;要么让张李氏腆着脸去求求侄女,让李莺莺在赵大小姐那儿美言几句,给张差在赵家名下的生意里寻个差事,那就更不得了了。可世间的事哪能这么圆满,意外发生的起因往往在自己最自豪、最觉得不可能崩坏的点: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对张家来说,这个“萧何”自然是李莺莺。当年张差尚是黄发小儿时,他的舅舅,也就是张李氏的弟弟因病早逝,舅母受不了打击也一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留下了表妹李莺莺这个孤儿。张家作为李莺莺唯一在世的亲人,自是义不容辞地担当起抚育重责。张差和李莺莺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虽不是亲兄妹,但感情却胜似亲兄妹。直到表妹十岁时被选为赵德音大小姐的贴身丫鬟后,两人才依依惜别。饶是如此,逢年过节赵大小姐也经常降下恩典,准许李莺莺回家小住,兄妹俩难得一见,相聚时自然无话不说。
万历四十三年的新年时,表妹回家小聚,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了一桌团圆饭,饭后李莺莺把张差拉到家旁的池塘边,兄妹俩聊起了私房话。一番交谈后,张差得到了一个惊喜的消息,表妹恋爱了,对方不久将会到家里提亲。
“那男子何许人也?”张差问道。
“他……之前是大少爷的书童,大少爷你知道的,做梦都想杀敌报国,读书自是读不进去的,连带着这书童也不甚喜欢了。后来他便被老爷安排到赵家城里的产业去学生意,几年过去了,前几日来信说,这次去南边送趟货,一个月内回来,届时便要升掌柜了。等他升了掌柜,自然……自然能向小姐开口要我了……”李莺莺说这话时满面桃红,娇态尽显。
张差一方面为她觅得良人高兴,另一方面他年长几岁,做事比小女孩更为妥帖,便问道:
“这事你可跟小姐提过?万一小姐对你另有安排怎么办?”
“不知如何开口……”
“还是要提的,想清楚怎么说就提吧,不然就是你不懂规矩了呀。”
“嗯,我知道了。”
这天聊完后,李莺莺充满了憧憬地等待着小书童归来变成小掌柜,明媒正娶地将她迎进门。可世事难料,主家传来消息,那批货半道被山匪给劫了,参与运送的一干人等无一幸免,而小书童被人发现时,连头都找不到了……李莺莺听到消息时几乎昏了过去,而后的日子除了服侍小姐的时间外,都在以泪洗面。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在她从悲痛中稍稍缓过来一些后,又传来一个“喜讯”——赵小姐的喜讯,她的噩耗。
小姐要出嫁了。
赵家世交,登州卫千户陈新的公子前来提亲,老爷赵延年当即允了,而李莺莺,自然是陪嫁之一,通房丫鬟。所谓通房丫鬟,便是未来跟小姐一起伺候陈公子的人,要是有幸怀上孩子,便是陈家的妾了,对于普通丫鬟而言,这无疑是鲤鱼跃龙门的机会,而对于刚刚失去爱人的李莺莺而言,这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
李莺莺深爱着小书童,她不可能把自己交给另一个男人,找姑母张李氏商量不也可能,她老人家要是知道的话不破口大骂一番都算好的,眼下能够商量的,便只有兄长一人了。在某天回家的时候,李莺莺找到了张差。
“哥,我不想陪嫁,他才刚走啊,我怎么对得起他……”
李莺莺泪流不止,语句中浸满了哀伤。张差一言不发,沉默地看着一池子的死水。
“哥,怎么办啊……”
“哥,你说句话啊,连你也不想帮我了吗?”
“哥?”
……
“逃吧。”张差的思考结束了,这是他的妹妹,无论是谁,也不能强迫她做不愿意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