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嫦娥
广寒宫外，白玉栏杆旁边，嫦娥揉搓着手里的月地牡丹。牡丹花瓣被她的纤纤玉指一片一片扯下来，随手丢在地上。
玉人配上落花，原本也应该是一幅美景。可嫦娥这会儿心情不好，手劲使得太大，花瓣都被她掐在手里搓出了汁水，功夫大了，羽纱裙子底下的绣鞋边上就狼藉一片，像是有谁立在这里吃葡萄，吐了一地的葡萄皮。
月宫里的灯笼光芒清冷，照在嫦娥生气的脸上。那张脸雪白，圆润，细细眉毛底下一双明亮的杏眼，翘鼻小嘴之间，起起伏伏酝酿着一股子着小孩子一样生动的怒气。
“嫦娥这是怎么了？”天蓬问。
彼时天蓬站在桂花树下，远远地看着嫦娥。身边，吴刚万年如一日地挥着斧子，沉甸甸砍着树，头也不抬地告诉他，“闹心情。”
“这次是跟谁？”天蓬看着嫦娥的身影，出神地问。
以往他会问，为什么。可后来他知道，“为什么”这个命题过于庞大了。梳头发时梳子涩了，戴钗簪时簪顶上的明珠污了，甚或照镜子时觉着自己脸上又圆了一分，嫦娥都是要闹心情的。天蓬去劝，梳子不好了我们换一柄，明珠不鲜亮了我们改用翡翠的，你脸圆了吗？没有哇，就是有，那也更好看了……可是，这些都没用处，嫦娥会说，五仙女的梳子是昴日星君送的，那大光镏子要把人晃瞎，我换什么赶得上她那把？红娘她就一个小丫头，身份不过跟我宫里的兔子一样高低，头上的簪子居然是西王母瑶池里的莲花露水化的珍珠！无非是月老待她大方些，这有什么好显摆，成天插在头上也不怕坠歪了脖子！最可气就是龙四公主了，老老实实在下界水域里呆着不成吗，三天两头往天上跑，不就是炫弄自己新作的鳞衣有多好看吗？还有她那把锥子脸，低头就要扎穿胸口了，有什么好！三太子硬是说，只有她这身段这脸盘才衬得住那裹身的衣裳……呸！
日久天长，天蓬渐渐总结出来了，嫦娥心里的不高兴，归根结底是别的神仙惹出来的，要是她们不来招惹，清心寡欲谁不会啊？她自己也很想做个与世无争岁月静好的广寒仙子不是吗。
“三圣母。”吴刚依旧没有抬头，铿铿地只顾用斧子和桂树较劲。“前些日子三圣母来广寒宫喝茶聊天嗑瓜子儿，说起自己在人间思凡的那段日子。圣母说，如今虽然免了处罚回列仙级、得享永世的清圣，可想想下凡那段日子，觉着还是人间更好。”
天蓬没说话，悠悠地笑了笑。这话耿直得厉害，也就是玉帝的外甥女说得出来，换了别人，话一出口已经是罪过。
“嫦娥怎么说？”他问。
***
“我当然是说天上更好了！！”嫦娥咬着嘴唇，绣鞋狠狠踹着白玉阶梯，“天上要是不好，我费那么大劲偷吃灵药干什么？你知道王母娘娘那药有多难吃！下了肚子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烧化了！我冒了多大的风险吃了多少苦才成了神仙？如今在他们人间的故事里还担着骂名呢！现在天生的神仙不过在下界待了待，她见识过什么呀，就轻飘飘地跟我说还是人间更好，那我能认吗？认了，我不是个傻子了！”
嫦娥脚下踢得太用力了，自己痛了个趔趄，更加生气，甩头把手里已经拔光了花瓣的干枝子狠狠扔在天蓬胸口。
天蓬依然出神地看着她。生气的嫦娥比天上任何的神仙都更没有仙味儿，她此刻更像是一只小走兽，炸着毛，磨着牙，四只尖尖的爪子伸出了肉垫儿，却也实在没处抓挠，只能扔上一朵花来出出气。
她真好看。
天蓬想。
她真鲜活。有着这么烫人的喜怒哀乐。
她……真像是个凡人。
“到底是三圣母，你何必跟她争呢。以后她说什么，顺着她就是了，你们总也算是好朋友。”他嘴里说着让自己讨厌的话，也知道这话压根安抚不了炸着性子的嫦娥。可是，天长日久的另一个经验告诉天蓬，女孩子生气的时候，光听着是不行的，纵然每说一句都是你错，她能乘十乘百倍地把你驳得体无完肤，你也还是得说些什么。到时候，过错都是你一个人的，那就好办了，毕竟你可以赔不是，道小心，可以认认真真哄她开心，而那些真正让嫦娥生气的神仙，是说什么也不会回过头来向她说上一句“得罪”的。
果然，嫦娥气得更厉害了。
“什么朋友！”她冷笑，“你可真是个傻子！天上哪里来的朋友！不过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要见千千万万年！彼此端个笑脸说个话，勉强能做个伴儿，也就完了。她要真当我是朋友，自家宫里开宴会，她为什么不请我？我没有这样小气的朋友！”
“什么宴会？”天蓬茫然。
“你以为我为什么生气！”嫦娥跺着脚地叫着，一副跟他全白说了的愤愤，纵然关于宴会的事儿，她确实一个字也没提过。
后来，哄了好久，天蓬知道了。原来那日三圣母前来广寒宫，原本是要下帖子请嫦娥去自家赴宴的。但是俩人聊天聊得不高兴，三圣母不乐意请了，帖子揣在袖子里带了回去，圣母的侍女灵芝和月兔嚼舌头时，嫦娥才知道这回事，如今气成这样，嫦娥嘴上不说，天蓬心里知道，大概是后悔了。
“你想去吗？”天蓬试探着问，“要是想，带着吴刚酿的两壶酒去给三圣母说两句好话，也就完了。”
“不想去！！”嫦娥气得把地上的花杆子捡起来，照着天蓬又扔了一遍，“她不请我，我还要去陪笑脸？！你们神仙就这么欺负人？什么破宴会，稀罕么！”
“也是。”天蓬赶忙点头，“不过是一群人聚在一起吃吃喝喝，也没什么意思。”
这话并不全是顺着嫦娥，他是打心眼里这么觉着。在他看来，满天庭的诸位未免都太爱请客吃饭了——炼成了一炉丹要设宴，写就了一幅字要设宴，得知下界散仙新找见一处洞天福地，把人硬请上来也要设宴；这还算是有事的，没事的宴会更多，前些日子听说七仙女新做了一件彩霞羽衣，也为此摆了一回酒。那一次，嫦娥受邀去了，回来照样不高兴，大概，羽衣是真的很好看吧。
“你当然觉着没意思，你一个小小的水师将军，人家又不请你。”嫦娥白眼相向，附身又摘了一朵花，在手里悻悻地揉着。这一次，她没有发狠，好像终于气得累了，望着广寒宫外的月桂树叹了口气，悠悠说：“吃不到嘴里的葡萄，不说它是酸的，还能怎么样呢。”
广寒宫外，浩瀚银河万年不改地沙沙流过。水银色的清辉漫过白玉阶梯，映在嫦娥脸上，映出她眼角边上一颗委屈的眼泪。
天蓬说出了那句他为仙八百年来最毁修为的一句话。
“要是喜欢，你也设个宴会吧。我去帮你请人就是了。”
2、锦麟
“你是不是傻？”锦麟抱着肩膀，冷眼看着天蓬。
天蓬没言语。
“你就是傻。”锦麟得出了结论。
“傻也是你上司！跟上司怎么说话呢？”天蓬终于不想忍了。并不是所有神仙都能和嫦娥相提并论，面对嫦娥时，他有着三十三天诸神中最好的脾气和最耐心的性子，换了别的神仙，比如锦麟，这份耐心飞流直下，根本经不住三戳两碰。
顺便说，锦麟是天蓬的手下，一条跃了龙门点额登仙的小鲤鱼，如今好歹算作龙吧。于阶位分明的天庭，锦麟这等小龙是最末等的神役，每年由东林龙君分派给天庭各处，或是编入军队佐战，或是派在上人宫中打杂，再有就是品相极好的，让玉帝老君西王母看着喜欢，领去瑶池、兜率宫等地方当差。至于锦麟，就是天蓬受封三十六万水军麾下御龙参将军时分派在自己手底下的那条小龙。如今，天蓬的将军当了小五百年，手下依然只有这么一条小龙可以使唤，是以对她搬出上司两个字来，天蓬自己也挺牙碜。
“你也不想想人家三圣母设宴去的都是些什么人。”锦麟依然冷着眼，对自己的结论坚定不移，“人家叫得动五德星君，搬得来托塔天王一家子，十二元辰能去上一大半，巨灵神这样的主儿都只能厚着脸皮去蹭酒喝，根本轮不上正座儿！那么些有头有脸的神仙聚在一起，那宴会开起来才叫气派。你？你能请来谁？”
天蓬张了两次嘴，都没能打断锦麟，末了悻悻地闭上了。
“她怎么就这么喜欢热闹呢。”他叹气，“她跟那些仙官也不熟，原本也不是一路人，就算死命挤进去了，在一场宴中吃个饭，散了宴人家也未必记得她。还不如我们清清静静在广寒宫说会儿话，谈谈心，不是挺好吗。”
锦麟斜眼瞧着他，嘴里的冷笑已经具体成了两声“呵呵。”“这话你没跟嫦娥当面说过吧？”她问。
天蓬摇头。没有。没敢。
“算你脑子还没整个儿坏完。”锦麟提起衣摆掸了掸云崖岸边瞭哨阶梯上的浮云，一屁股坐在天蓬身边，很糟心地也叹了口气。“谁不喜欢热闹？我也喜欢啊，你们天上无聊死了。想当初我在下头混的时候，只知道上界灵气丰沛、众生长生不老，一门心思只想往天上跑，真的上来了，就觉得让自己给坑了——长生不老不是个坏事，可每天没个事儿干就受不了了呀！你看看我才登仙多少年？把我给闲得都成话痨了……我从前可没这么爱说话的！就照你说的，大家吃吃饭喝喝酒，无聊是无聊，可好歹也算件事儿啊。”
有道理。
天蓬是个讲理的神仙，有道理的话，固然不好听，也没办法反驳。
“我已经答应她了。”他只好说。
“答应她请谁了？”
“她说别人倒也无所谓，有名有姓的喊上几个也不新鲜，唯独有一尊神是一定要请的，要是他肯来，那面子就足够赢过三圣母了。”天蓬说。
锦麟的白眼几乎翻到天上去，一脸冷笑：“谁呀？难道是太上老君不成？要真是这位，你让她去睡一觉，梦里什么都有。”
天蓬摇头：“是二郎神。”
“谁？！”锦麟直接跳了起来，刚刚称兄道弟的那点儿情谊瞬间让自己的震惊给炸没了。
“……二郎显圣真君。”天蓬只好又说了一遍，这一次，自己也觉着欠点儿底气。
“老大呀！！”锦麟大叫，这一次倒是很诚恳地带出了上下级来，“二郎神那是三圣母她亲哥！人家亲妹妹设了多少回宴从来都没请动过的主儿，玉帝老人家喊他来他都铁着脸回上一句听调不听宣！你？你！？你哪儿来的底气觉着自己有这么大面子啊？！”一边喊，锦麟一边往后退，喊完了，人离着天蓬已经七八尺远，仿佛怕被天蓬身上溢出的愚蠢给泼在身上，带累了自己。“要不，你还是跟她聊聊太上老君的事儿吧……！”末了，她着补了一句。
天蓬一时没说话。
他想起，自己这辈子跟二郎真君一共只见过两次。
一次是五百年前，自己在天疆抵御西方阿修罗众的进犯，水师三万天兵杀剩下他一个，他浑身浴血，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只有似要把心脏自身躯中掏出来的喊杀声震动着他的耳鼓。手中最后一把军刀也砍在阿修罗众的躯体中段为两截时，他以为自己终究是要是死了，却远远地看到天际驰来一道金色光芒。光芒中，显圣真君手持三尖两刃的法器，面容冰雪，双眼冷峻，像是射出赤日神弓的一支利箭，裹挟着雷霆火焰和不可逼视的神风刺向战场。他身前，以恶悍闻名的阿修罗众忽然渺小如群蚁，而他身后，浩浩汤汤跟涌来的数万天兵也似乎霎时之间失了颜色，在战神身后变成了灰色云块一样的佐衬。
那一眼之后，天蓬闭上眼睛失去了知觉。再醒来时，已经身在水师元帅帐中，元帅告诉他，此战天庭大捷，阿修罗众败走西方，玉帝欣慰，封赏三军，他因此得封御龙将军，从此位列将级。
那是天蓬第一次见识，天界真正的战神应是什么样子。
第二次见着二郎神，是距今约有百年的蟠桃盛宴前夕。与天蓬相熟的使节领命去凡间诸地遍发帖子邀请上阶位的散仙三月三日前去赴宴，使节瞧见派给自己的帖子中有给显圣真君的一封，顿时愁眉苦脸，磨蹭着不敢去，那时天蓬替他走了这一趟。自南天门下灌江口，这一行云路天蓬走得遍体生汗，他兴奋，敬畏，期许，心中反反复复想着，见面是否就地拜下，感谢战神当日的相救之恩。而他想多了，灌江口的二郎庙外，隔着一座院宇和两重大门，他只影影绰绰瞧见显圣真君把帖子往桌上一撂，对前去通报的草头神说了一句，杨戬遥贺王母寿辰，蟠桃宴就不必去了。
声音疏远，冷淡，睥睨傲物。那时站在庙外听了这声音后打的一个冷颤，天蓬现在还记得是什么滋味。
……这口子算是开豁了。天蓬沮丧地想。
“你现在去跟嫦娥说，这事儿算了，咱们考虑一下别的神仙——考虑点儿靠谱的。应该还来得及。”锦麟依然站在距离他七八尺远的地方，戒备地瞧着他。
天蓬几乎想说，好吧，你说得对，这事儿我真的办不来。
可是就是这么没救，他想起了昨夜广寒宫外银河的河水。
河水冰冷，漫长，无涯无尽，不容置疑地流淌着，映着偌大寂静的一座广寒宫中吴刚铿铿的伐木声，和嫦娥眼角上一滴小小的眼泪。
嫦娥总是哭。无理取闹地哭。她是天篷见过的最喜欢哭的神仙，像是个人间的孩子得不着自己想要的糖果，向着大人们顿着脚生气那样。
锦麟说过，你也就是惯着她，少搭理她几次，让她哭够了，下次自然学得会讲理，分得清人情世故了。
可是，天蓬恰恰觉得，这漫天诸神间，“人情世故”四个字实在是太多了。
神仙们与嫦娥从来不一样。他们笑着，儒雅着，优越着，用累累长生换得的经验出神入化地事故着，云淡风轻地勾心斗角，俯视苍生，笑谈三界。他们的生命像是银河一样没有温度，没有波澜，无涯无尽，不容置疑。
天蓬不喜欢这样的神仙们。他不喜欢自己。
幸好，这样的天庭里，还有嫦娥这么一个神仙。
她真实得让自己喘不过气来。
“我已经答应她了。”天蓬站起身，说，“我要去试试。”
锦麟瞪了天蓬半晌半晌，终于泄下气来，悻悻地摇了摇头。
“……你果然就是傻。”
3、人是不该冲动的，神仙也是
文昌殿前，天聋接过帖子，扭头瞧着地哑：“他这是什么意思？”
地哑指指贴上的字——
十月十七，广寒宫设宴小聚，恭请文昌帝君麾下天、地二圣莅临。
广寒仙子嫦娥敬上
“嫦娥哪位？？”天聋又问。
地哑又指了指贴上的字，指甲在“广寒仙子”四个字下重重地划拉了一道。
“哦，有仙子请咱们赴宴？倒是新鲜。这仙子会手语吗？”这一次，天聋看向了天蓬。
天蓬硬着头皮想了半晌，点了点头。
“我可以学。”他说，“到时候，在下给两位翻译。”
天蓬身边，锦麟默默地捂住了脸。
一通比划之后，天聋地哑终于一人收下了一张帖子，连个慢走也没说，转身回了文昌殿，咣当一声合了大门。
就此，天蓬手里的十八封请帖终于还剩下十六封。
锦麟一脸悲悯地瞧着天蓬。距离帖子上写的“十月十七”，还剩下一天。
请帖名单是天蓬自己列的，他搜肠刮肚找出了这么些个跟自己略有交情且尚算得起有头有脸的人物，留下了最后一封准备给显圣真君送去。如今，名单里的十三位神仙皆已经拜访完了，有些位拒绝得客气，好歹找个名目来搪塞搪塞，大半则拒绝得不那么客气了。“嫦娥？”他们说，“住广寒宫的那位？住的地方连个太阳都照不见，清静得像块坟地，就别学着旁人摆酒设宴了吧。”唯有巨灵神扭捏地犹豫着，“我现在还让三太子帮我打听着，三圣母她乐不乐意让我登门。要是圣母那边去不成再说吧……”
总之，就目前来看，嫦娥那头心花怒放地期许着的广寒宴上，坐实了能招待的只有不会说话的地哑，和说起话来压根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明白的天聋。
“你自己说怎么办吧。”锦麟表示。
“不是还有四张帖子没送呢么。”天蓬尽了全力让自己看起来乐观点儿。“四大天王说不定乐意赏脸。”
锦麟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老大，我还就佩服你这点。”她说。“永远那么有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