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天门的门楼恢弘堂皇,镇立在九重天上。越过这道门再向里望,远远的即能瞧见飞龙拱凰的灵霄宝殿半隐在紫云之间。
天蓬和锦麟来到南天门时,四大天王忙得不可开交——他们撸胳膊挽袖子,一人提着一桶水正在擦着南天门的门楼。
“四位……?”天蓬茫然地开口。
“没空!”四尊神皆没好气。
“在下还没说什么呢。”
“说什么也是没空!没看我们这儿干活呢?”持国天烦得鼻孔里咻咻往外喷火,“要是俩时辰还擦不出这柱子的本色来,爷几个要被罚俸,你给担着吗?”
“这种小事找小厮做不就完了吗,怎么还劳动起四天王大驾了?”锦麟一脸稀罕。
“笏仙官打这儿过,刚才排场了我们一顿,说这白玉阶梯上怎么黑黢黢的。”广目天一边说,一边鼻子里哼出几声冷笑,“这话他也能腆着老脸问得出来,玉石为什么给熏黑了他自己心里没数吗?”
广目天口中的笏仙官是天庭吏部里头一位司封使官,天蓬官阶低微,远没资格和他打交道,却是没少见他骑在天马上往来巡查的威风仪仗,当街遇上时,就连自己的顶头上司天疆三十六万水军元帅都要点头陪笑礼让三分。背地里嚼舌头的神仙们说,这位笏仙官实在谈不上什么功劳德行,能坐到这个位置耀武扬威,还不是背后靠着太上老君的后台?——他原是老君手中一块上朝时擎的笏板,据说始封了天庭天界时就跟在老君的身边,天长日久沾染了灵气化出肉身,玉帝瞧在老君面上二话没说封了官位。官衔按说不算大,比水军元帅还要低着一品半,却是仙班里举足轻重的人物,管束着浩浩天庭中五品以下每一位兵卒将领升官降级的大权。所以如今让他挑出理来,四大天王也只能点头哈腰地听着。
“明天广寒宫设宴,要是四位到时候闲下来,不妨去喝杯桂花酒。”天蓬拿出了帖子。
“明天?明天三圣母也请客啊。”广目天翻着眼睛想了想。
“嫦娥?那不是人间逃上来的小婢子吗,偷吃后羿的灵药,软磨硬泡蹭了个仙级的那位?”多闻天照着天蓬手里的红封瞥了一眼,接过来看看都懒得。“赶着三圣母请客的时候摆宴席,这是明摆着打擂台呢?谁去?去了不是得罪三圣母了吗。”
这话说得难得的直爽,也大约是因为,在天蓬锦麟这等不入流的小神仙面前,实在犯不上把难听的话收拾得好听些。
天蓬习惯了。他不快,可是连这种不快他也早已习惯了。身在天阶八百载,纵然学不会低眉顺眼,总也学会了熬住脾气。
“我帮你们把这南天门打扫干净,四位就赏个脸吧。”天蓬说。
“好啊!”三个天王眉开眼笑,一起把各自的半桶脏水杵在了天蓬面前,“你先擦了地再说!”增长天则没动地方,咂了咂嘴:“人家大小也是个将军,何必诓他。”
四天王里,增长天算是个厚道的,头也懒得回地对天蓬摆了摆手里的抹布:“你去吧,明天谁的宴席我们都赴不了,我们这苦日子往后长着呢,今天收拾了,明天又给熏个乌漆嘛黑,照样还得打扫。”
“……这也是脏得有点儿说不过去了。”锦麟打量着直插天顶的白玉门楼,上前抹了一手指头的油泥,啧啧惊讶:“天上这么清灵圣洁的地方,能落上灰尘都不容易,这里的阶梯柱子怎么能黑成这样?”
“戴着眼睛自己瞧。”四个天王一律的更没好气。
天蓬和锦麟来到云海前,低头一望,心里就是一惊——下界凡间西南方一隅一股子浊气直冲云天,缥缥淼淼地漫过了云海,直漫到了南天门的白玉阶下来。
“妖气?”天蓬瞬间觉着,这怎么可能。
南天门下捍守的正是南瞻部洲,与散仙和妖、魔杂居的东胜神州、北俱芦洲、西牛贺州皆不一样,那是纯粹的凡人生息之地。人间的地域中生出了这样重的妖气已然让人瞠目了,更甚的是,南天门好歹也是天庭一副门面,这气息俨然是从灵霄宝殿眼皮子底下插上来的,竟能把这里都污了。天蓬难以置信,下界人间的什么妖怪敢嚣张成这样?
“多久了?”天蓬问。
“哼哼。”持国天冷笑。“五六天了吧。”
五六天。天蓬紧紧皱起了眉头。算在人间,那是五六年的光景了。
“没人管吗?”他问。
“你去管啊。”多闻天白眼相向。
天蓬还要说什么,锦麟拽了拽他的袖子。
“老大,别多事。”她把天蓬拽到一边,小声递了个眼色,“这可是南天门,来来往往的神仙又不瞎,他们瞧不出来这股子妖气吗?你没听见天王说,笏天官心里明白这是人间的妖气把天庭门楣给熏黑的?这里头自然有咱们不知道的调调,何况又远远轮不着咱们管,你搀和个什么劲?”
也是。天蓬对自己说,也是。
那一边,三个想占便宜没占成的天王笑骂着增长天多嘴,持国天嘴里依旧叨叨咕咕甩着闲话——“天蓬老弟,光说嘴可不够意思,你真有这胆子下去把这妖气给收拾了,我们日后就省事了,广寒宫什么时候设宴我们什么时候去捧场。”
“是吗。”天蓬看着他。
“要嫌我们四个面子不够瞧,我们给你多喊几个神仙来也是有的。这股子浊气熏的又不光我们几个。昨天千里眼和顺风耳打这儿过时还咳嗽了半天,偷着骂娘呢!”
四个门神一阵大笑。
天蓬依旧瞧着他们,并不知道这话究竟哪里好笑。
“我要是帮你们把人间的晦气收拾干净,你们明天能不能帮我把二郎神请来。”他忽然问。
锦麟吃了一惊,抬眼瞪着他。
二郎神面前,天蓬说不上话,他认识的所有神仙都说不上话,四大天王除外。他们曾经跟着显圣真君征伐过人间,辅了一朝贤主灭了一众妖王。这事儿在四天王嘴里时常吹得山响,天蓬有一搭没一搭地信着。他原本不敢指望这四位能凭着和自己得这点微末交情出面在显圣真君面前替自己说句话,但此刻,他不知道为什么在生气。人间的那股子妖气,太触目,也太污浊了,吸在肺腑里,让他的心口像是堵了一团淤泥。
“你真办得了这事儿,别说二郎神,我把王母娘娘都给你请来!”持国天说。说完,四个门神又是一阵大笑。这是戏言,他们当然没有当真,也当然地以为,天蓬也没那个胆子去当真。
可是笑完了,四个神仙岔了口气,一起愣住。
“欸?天蓬呢?”他们问锦麟。
锦麟一脸郁郁地瞧着他们,用下巴颏指了指南天门外翻腾的云海。
此时的天蓬驾已然着云,纵身飞向了人间。
长风过耳,急劲地掠着他的衣衫和头发,割痛着他的脸颊,终于让他的呼吸畅快了起来。距离背后惶惶赫赫的天庭越来越远时,天蓬胸中泛起一股莫名而实在的快意。
一言为定。他咬着牙,在心里无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