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道童
小道童从一个破破烂烂的梦里醒来。
梦里头,他回到了自己初次见到妙信法师时候的模样。
“你从何处来?”法师威严地问他。
“从来处来。”
“向何处去?”法师又问。
“向去处去。”
“……别废话。”法师不乐意了,寒着脸说,“本座是问你,你找本座干什么来了?”
那时小道童想了想,两手一抱拳,郑重地鞠了一躬。
“我想拜你为师,以后像是你这样受人敬重!”
梦到了这里很及时地中断了,省去了接下来跪地磕头的那一段儿。道童觉得很侥幸,无论拜师的时候怎么真心实意,他到底也还是不喜欢向着别人跪来跪去的调调。
“睡醒了?”法师问。
大殿中央的蒲团上,持决打坐的妙信法师没有睁眼,长长的寿眉就这样垂到嘴角边,和银白的三缕长须、温润的老面童颜以及一身周正的墨绿道袍,凑成了一副世外高人的腔调。
“醒了。”小道童打了个哈欠。
“徒儿,你跟在为师身边多久了。”法师依旧没有抬眼,问。
“三年啦。”他回答。
“三年,徒儿可有长进?”
道童仰头想了想,一拍脑袋,从自己歪坐的蒲团上跳了起来。
“说吧说吧,”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说,“又让我干嘛?”
法师终于睁开了眼睛。
一双金色瞳孔像是破夜的星宿一样,让这张平静超然的脸上陡然显出一分高妙。
法师摆动浮尘,念须肃然,说,“今日有贵客自远方造访,替为师出门迎客吧。”
* * *
道童溜达在街上,一街市的人见了,一个个都冲着他笑。
“小仙童,出门儿啊?”卖包子的塞给他两个素包子。
“小仙童,替我们问法师上人的安!”卖粽子的塞给他两个金丝枣豆沙粽。
“小仙童,我我我……”卖肉饼的很无奈,满摊子也找不出一张素饼来,索性上前用袖子弹了弹他打瞌睡时歪在地上蹭脏了的裤腿儿,“法师上人要是有什么吩咐,只管交代给我们!我们一城百姓都当自家事那么办!”
道童嘻嘻笑着,七八岁小孩子的顽皮在他脸上活灵活现地跳跃着。
“谢谢啦!承情承情!”
他一路说,一路走,很快怀里抱满了各式各样百姓硬塞进来的礼物。
真不错。他心里乐颠颠地琢磨着。只不过,这是沾光蹭来的,不算数,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像是师父那样,无论走到哪里都能让人像神仙一样恭敬着?
“仙童,今日出门是什么公干?”塞给他一把花生的大婶替众人打听。
“替师父迎客人。”道童脆生生地说。
“哪里的客人?”大婶问。
“不知道,走着瞧。”他一乐,“碰上了,就知道了。”
“哦,一定也是个高人吧?”大婶伸手指了指城南。“南边来了个外乡的过路人呢,一路跟咱们打听法师上人的事情,看起来像是个有来头的!”
“哦?”道童眉毛一挑,圆团团的小孩子脸上绽出一个好奇的笑容,“瞧瞧去!”
2、人间啊人间
天蓬落在人间那座妖气冲天的小城外时,是下界的晌午时分。
有些神仙下凡时是喜欢带着雷霆闪电的,非要一道金光把自己劈下来,人前显贵八面威风,大概觉着唯有这样才配得起上界仙尊应有的架势。而天蓬没这爱好。或者说,就算有,雷公电母也未必乐意给他助兴。
给他助兴的,是他自己手下那条小龙。
“你给我站住!!”锦麟在他身后暴叫。
天篷回过头去的时候,就见锦麟一路按着云头冲下来,流矢一样惊散了一天的云彩,末了向着他纵身一跃,怒气冲冲砸在他的眼前。
“你瞧不出来他们四个不是当真的!?”落了地的锦麟一把拽住天篷,恨不得抡圆了把他给扔回南天门去。
“我是当真的就行。”天蓬脚底下连停都没停,说。
“你可没跟元帅请命!私下凡间这是死罪!”锦麟拉着他不放。
“办完了事回去再跟他提。”天蓬说,“降个妖需要多久?就算在人间耽搁十天八天,回去也误不了午饭。”
“老大!这股子浊气有多冲你可看见了,那不是一般二般的妖孽在作祟,更不知道有多少手下!”锦麟玩儿命地晓之以理,“你就真想降妖,好歹回天上调一支人马来用!”
天蓬终于停了停脚步,犹豫了一下,扭头看向她。
“也是。你回去吧。”他说。
“你……?”锦麟愕然。
“这事儿是我自己要办,原本你也不该跟着,万一受我连累就不好交代了。”天蓬自她手里抽走了衣袖,继续走自己的路。
“你——!!”锦麟让他气得没辙,终于大叫,“你有毛病是不是?为什么?就为了给嫦娥脸上贴点儿金,让她明天有点儿体面吗?她和三圣母闹别扭逗闲气,这点儿破事儿也值得你犯这样的风险去当马前卒??你三岁还是四岁?八百岁了啊老大!能不能不活得这么儿戏!!”
一通吼完了,锦麟也觉着,话说得大约重了。
天蓬背向着她,脚步走到一半,整个人像是凝住了。
“喂……”锦麟有点儿后悔地找补着,“我当你是兄弟我才这么说的啊……你这个人要分得清好赖话。”
半晌,天蓬绷紧的脊背松下来,终于回过头来。
锦麟一无防备地愣了愣。天蓬脸上的神气,竟然是诧异。
一副扪心自问后,没有答案,却直指结论的诧异。
“我是想让嫦娥有点儿体面,想让她开心些。可也不全是为这些。”他自个儿费解地说,“我只是觉着,人间无论如何,是不该有妖孽的呀。”
锦麟愕然看着他。
“我的天……”她喃喃地吐出口气来。
“我三岁还是四岁?”天蓬看着她,无奈地确认着。
锦麟沉甸甸地摇了摇头,上前拽起天蓬的胳膊,一步一叹地望着城外的树林子走去
“我是做了什么孽,居然摊上你这么个上司……赶紧的!”她怒吼,“要赶天上开饭之前这事儿还办不完,让元帅发现了咱们可是五雷轰顶的罪过!”
“喂……”天篷扭头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小城,提醒锦麟,“走反了……”
“反个屁!”锦麟大叫,“你这么一身打扮,进了凡人的眼界就要露馅!先跟我换身行头去!”
* * *
以往闲在天上时,天蓬耳朵里早已灌满了各路神仙对于人间的评价。
自评价中他知道,人间是个贫瘠的地方。
冬有酷寒之霜雪,夏有郁热之湿霾,草木不得灵气朝生暮死,走兽死生求索物竞天择。
至于凡人,灵台未开,困于七苦,周折于六道之中,难得解脱。
所以此刻,与锦麟并行在这人间的街市上时,天篷心里是怀着悲悯的。
城不是什么大城,别说跟天界一隅相提并论,就算放在人间,也不是个端得上台面的正经都城。让天篷意外的是,城里却称得上热闹。此刻太阳正好,日光底下,左右做小买卖的店铺都已经下了门板开始营生,行人熙来攘往,吆喝叫卖声此起彼落,每个凡人都步履悠闲,往来自在,他们的周身没有天上神仙的仙云护体,没有累世的长生,没有无涯的快乐,可是他们的脸上,照样袒露着笑意。
“闹着妖怪的地界儿,应该这么安逸吗?”锦麟问出了天篷想问的问题。
一路降落人间时,天篷其实是捏着把汗的。
倒不是惧怕即将面对的妖首,他只是很怕看到一片焦灼腐朽的土地,看到土地上累累的白骨和受妖孽荼毒的凡人。这会让他难过,让他觉着,身为上界天神,天条中的“护世之责”,实在只是像是个金光闪闪的摆设。
而此刻,真正看到一片祥和平静、满是市井味儿的凡间时,天篷又诧异极了,或者说,简直是有点儿失望了。他本以为,这里会有万千受难的凡人等待着神明的解救。
“咱们来晚了?”锦麟问。
或许是路上耽误了时间。这也不是不可能。自南天门下界的这一路,于神仙来说一瞬万里,换成人间的时辰就不好算了,或许十日八日,或许三月五月就这样过去了,祸乱人间的妖怪早已经离了此地也未可知。
而天篷在摇头。他不大甘心。他的结论是——必有古怪!
在避开凡人耳目的地方,天篷持起法决,唤起灵修,用食指点开了自己额头间的灵台。
一时间,视野放宽了百倍,耳鼻灵敏了百倍,人间烟火与众生百态杂乱分呈于天篷的感知之中。
身为神仙嘛,天篷觉着,降妖除魔这事儿很好办。
在他的构思里,灵台一开,提鼻子一问——哦,妖气的源头找到了,揍它,揍完了,带回天上去交给四大天王,告诉他们你们说的妖孽现拿在这儿了,你们看着办吧。……前后要是顺当,也许用不了半个时辰。
而,事实上,就跟下帖子请神仙帮着嫦娥办广寒宴那样,天篷把事情想简单了。
运起灵台之力,他提着鼻子深深地一闻,整个儿人都惊住了。
“什么这么香?”他震撼地喃喃着。
下一刻,一阵小风吹过,天篷浑身一颤,像是被那股子越加浓烈的香气薅住了脖领子,脚下不由自主地迈向了街市一角的一座小木篷。
木棚里头,五大三粗的凡人扇着蒲扇,赶着苍蝇,守着一炉热腾腾、白胖胖、冒着异样白烟与浓香的玩意。
“这是什么?”天篷直着眼睛盯着那些挨挨挤挤摆在一起的拳头大小的东西,谨慎地问。
锦麟沉默了半晌,终于从牙关中挤出两个字。
“包子。”
“人间的法器?”天篷下意识滚动了一下喉咙,问。
锦麟选择沉默,连话都不想说了。她不知道,于天篷的感知中,这法器的气息过于浓厚,过于诱惑,实实在在地遮庇了妖气,不能不让他敬畏以对。
“到底买不买啊?”摇着蒲扇的包子铺老板狐疑地打量着面前这俩莫名其妙的年轻人。
“要一个。”天篷脱口而出。
老板从锅边一叠苇叶中抽出了一张,随手裹了个包子递给天篷。天篷接过来,一脸意外地倒了一下手。这东西是软的,他没想到。
“试试人间的法器?”锦麟百无聊赖地看着他。
天篷小心翼翼地用了用力气,雪白的表皮被他指尖捏得破开,一煞时,包子浸润汁水的里瓤绽露出来,红彤彤热乎乎,浓香像是破了笼,猛烈地冲入天篷的胸腹中。几乎是发自肺腑的,天篷二话没说对着包子咬了一口。
一霎时,天篷觉着,眼前一晕,烟云炸裂,仿佛西方比邻的如来佛祖言法布道之时,十方梵音妙动,天地四华齐坠。
老板茫然看了看天篷身边的锦麟,“您这位朋友没什么问题吧?”
天篷没问题。
他只是被震撼了。
包子。他把嘴里咀嚼的半口皮馅咽下去,感动地想。
当神仙的日子,算是白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