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在树林子里换行头时,锦麟给自己变了身男装,收拾得像是两个舞刀弄枪的少年侠士,天篷也让她摆弄了一顿,水师将军的装配全然换作一身人间常见的布衣,号称是“为免招摇”。
此刻,两个想免招摇的神仙坐在人间的露天棚子前,棚子外已然围了两圈看热闹的百姓。
“这孩子可吃了三碗面了。”
“还有两个炊饼。”
“你说他吃馄饨怎么不怕烫的呢?冒着滚开的热气儿就下了肚子了。”
人们嘀咕着。
天篷咕咚咕咚喝干了最后一口馄饨汤,认真把碗边上一点葱花舔进了嘴里,举头请教:“老板,下一笼包子什么时候蒸好?”
他身边的桌子上,已经摞了一叠子空笼屉。
“壮士啊!!”围观的百姓们悄悄惊呼。
一条街的小吃摊老板全都围在这张桌子前头,争着抢着招呼他。
“小伙子,我这儿还有面!”
“寒具尝尝呗?也叫油条,又酥又脆,保证你停不下嘴!”
……
锦麟胳膊肘架在油腻的小木桌上,扶着额头,咬牙叹了口气。
“你再这么吃下去是要露陷的。”她压着声音提醒天篷。
“为什么?”天篷问。
“凡人一般不这么吃饭。”
“他们怎么舍得!”天篷咂么着馄饨面条和包子的滋味,难以理解。
“他们天天吃这些玩意儿,习惯了,不用每顿都把自己往死里吃!”
天篷认真点了点头。
“怪不得二郎真君不乐意回天庭呢……”他说,“为什么我们天上竟然没有这些?”
锦麟哑口无言。这问题跌份到了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的地步。
“你也是让包子蒙了心了……”想了半晌,她只能说,“咱们天上什么没有?人间这破地方是因为土地不生圣灵,才只能吃得上这些粗糙玩意儿,天界清圣,一泉一露一花一草都是天精地华。这要怎么来比?”
“可天精地华是真的不如包子好吃啊……”天篷感慨。
没法聊了。锦麟默默吸了口气,把头别开。
别开头这一看,锦麟发现,小吃摊的老板全不见了,围观的人群也少了好些。挺起脖子再看——远处街角,一群人正在吵嚷,那处的热闹显然比这里的好看多了,街上的众人慢慢都汇聚向了那里,就连包子铺的老板也踮着脚,抻长了脖子,手里煽炉子的风箱也顾不上拉了。
锦麟看见,人群中心,一个身穿道袍的男子正在冲着一个小道童叫嚷。
“什么妙信法师,妖言惑众!这一城百姓都让你们骗了,还不叫你师父出来伏法!”
被道士用浮尘指住的小道童只有七八岁的模样,瘦瘦小小,怀里不知为什么抱满了各式包子馒头和青菜,他喊一声,道童退一步,再喊一声,再退一步,道士目露凶光,步步逼近,那孩子被吓得已经是快哭了。
“老大。”锦麟说,“有道士在欺负小孩子啊。”
“凡人争端,不归我们管。”
天篷看也没看地说。
天条明白写着——为仙者护世,善佑十方下界,却不扰世,不得人前显圣,妄博尊崇。
凡人打架,神仙难管,如果换个时候,天篷这话是很有说服力的。可此刻不行。此刻的天篷吃比天大,他已然自己去炉上把蒸好的包子端上了桌,掀开笼屉,捧起烫手的包子,正心无旁骛地往嘴里送着。
锦麟一把把包子从他嘴边上夺过来,冲着人群扬了扬下巴。
“只怕是归我们管的。”她不错眼珠地盯着人群的核心,说,“那道士一身人皮底下,妖气很重啊。”
3、妙信法师
人群中的道士须发皆张,一甩浮尘,向着众百姓喝道:“诸位听着!本师师承南海,为玄门正宗子弟,今日路过此城,见妖气冲天,知城中必有邪祟!多方打探之下,乃知城中一妖以‘妙信法师’自居,颠倒黑白,害民不浅!本师特来替天行道,护佑此方百姓!诸位有为妙信妖邪迫害者,请站出来!不必害怕,本师为你作主!”
声音铿锵有力,震得人耳朵生疼,天篷锦麟在人群后头挑眉瞧着,想来这道士有个百八十年的修为了。
话音落下,人群一时鸦雀无声。下一刻,一片烂白菜梆子飞过众人头顶,不偏不倚落在了道士高耸的道冠上。
“滚。”飞白菜梆子的大婶儿骂人骂得轻车熟路,“你这样的我们见多了。又来我们城骗钱的是不是?”
“什么……?!”道士愕然,下一刻怒目:“本师乃玄门正宗,本师——”
鸡蛋壳烂菜叶一齐从四面八方飞向了道士。街上的众人不干了,大声叫嚷着:“哪儿来的妖道,敢亵渎我城妙法上人!”“滚出去滚出去!”不知是谁带头,烂菜叶终于换成了石头块,一时间,道士刚刚端出来的一副高人风范全然不见,连蹦带跳地躲闪石头,道冠都被砸歪在一边。
看着这一群暴起的凡人,天篷锦麟两个神仙有点傻眼。
“人间如今这么难混了吗?”锦麟嘀咕着,“当妖怪的好可怜啊。”
天篷自己也在嘀咕,此行是来除妖的不假,可真正见到妖了,还、还用得着自己出手吗?人间正义不可小觑啊。
最初那个被道士指着鼻子喝骂的小道童怀里依旧抱满了东西,此刻扑哧一下子笑了出来。道士满嘴辩解不成,终于发了怒,大吼一声,袍袖一挥,天篷和锦麟眼瞧着他的背后涨出一轮光华——妖道动了灵修,一袍袖甩开众人,手中的浮尘直指向那个小童,身子随之一跃而起。
“当心!”锦麟下意识地冲口而出。
她和天篷都看见了——这妖道一身人皮下的骨骼,在咯咯变化着形状。
小道童身子敏捷,连忙向后一跳,避开了浮尘的一指。可是下一刻,小童吓呆了,怀里的干粮青菜终于撒了一地。同一时间,人群大骇,惊走奔逃,人们喊着,“老虎!是老虎啊!!!”
道士头顶的道冠崩开,一身道袍尽裂,他双手按在地上,喉咙中滚出山崩一样沉闷惊人的怒吼声。这个妖道于光天化日下,化作了一只一人多高、首尾近乎两仗的巨大猛虎。
……就是它?
天篷鼻息之间一时被汹涌的妖气充满,脑内电光火石地转过那个问题。
这就是自己在南天门处看到的妖气来源了么?
奔逃的人群中,道童终于吓得腿软,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救我,救我!师父救我啊!!”
巨虎凶狠四顾着,浑身的钢毛乍起,向着小童怒吼一声扑了过去。
锦麟腾身跃起,天篷也瞬间持决催动了自己的灵修。两位神仙一先一后,正要现身挡住虎妖行凶,一道青光自街尽头飞来,不偏不倚直直击在虎额正中。随着一声巨响,老虎的痛吼声撕天裂地,下一刻,老虎向后跌撞了两步,脚下慢慢一歪,小山一样的身躯轰然倒在了街头。
奔逃的凡人们停住脚步,回头望去,被虎躯激起的烟尘散去后,山野猛兽独有的腥臊恶臭弥散开来,气息中混着一股浓浓的血味。定睛再看,人们欢呼起来——老虎口鼻流血,已经死去,额头的“王”字纹章中,端端正正插着一支没至剑柄的乌木剑。
剑柄花纹繁复,瞄着银色图腾与墨绿咒文,任谁也认得出来,那是妙信法师惯用的法器。
“上师来了!上师来了!!”
人们霎时间放下了惊恐,一片欢呼,潮水一样汇聚回了自己刚刚逃开的地方。
“师父师父,你可来啦!”坐在地上的小童一擦眼泪,眉开眼笑地自地上跳起来,跑向了自己的师父。
顺着道童的脚步,天篷看到,一个墨绿身影自街尽头架风而来。
那是个人间的长者,身形高瘦,仪态清雅,袍袖展动间,雪白的须发潇洒飘摆,要是换上一件白衣,怕是真有几分道德中宫里太白星君的架势。来至众人面前时,这位叫做妙信法师的道人撤去了履下玄风,从容迈步落地,手腕一扬,深深楔入虎首的乌木剑骤然一抖,跳出虎额,被收回了他的手中。
“咦?!”
天篷听到身边锦麟的一声低呼。
他自己也惊愕得震了一震。
是的,他看到了。
他看到一缕魂魄被拽出了虎首。随着乌木剑被收回法师的手中,那缕魂魄被从虎身中生生扯出,抽搐着附于剑上,旋即被吸纳入剑身中,消失不见。
修行者慈悲为怀,不以金铁傍身。天篷听说过这个调调。而这位法师手中的木剑,却比寻常金铁凶煞得多了。——它是一柄会吃人魂魄的法器。
天篷与锦麟所见的一切,凡人是看不见的。此刻人群中发出虔诚的赞叹声,凡人们挨挨挤挤,一齐跪下。
“多谢上师又救了我们一次!”他们纷纷喊着。
小道童与有荣焉,乐颠颠扑到法师身边。妙信法师用掌心摩了摩道童的头顶,在山呼的感谢与崇敬中淡淡微笑,“是本座来迟,让乡里们受妖邪所惊了。”
与这温和的手势和声音相左的,是他的眼神。一面微笑,道士一面看向了天篷和锦麟。
天篷只觉得自己被刺了一下。
法师有一双金色的瞳孔,面对百姓时,这瞳孔温暖平和,俨然一位慈悲的长者,目光落向他们两人时,法师眼中却闪出一道异样光芒。这光芒极利,却也极短,跟他手中那柄脱手而去又一跃而回的乌木剑一样,转瞬收回了眼底。
天篷退了一步,再退一步。
人群里,他和锦麟是唯一还站在法师面前的人。
他们看着一群凡人向着他们心目中救世的神明跪拜。而那“神明”的身上,妖气之重,直冲天际,让两个神仙只觉得……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