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闭门羹就着桂花酒
四天王当年跟随托塔天王和二郎真君征伐凡间的时候是什么风范,天篷没亲眼见过,不得而知,但这四位摆起官威发起火来时,模样倒的确挺唬人。天篷自云海中返回南天门,脚还没在地上站稳,天王们已然一起围过来,冲他一顿爆吼。
“大胆天篷!”
“私下凡间该当何罪!?”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你居然把下界的妖孽带来天上污秽我南天门?!”
“这还了得?!心里还有没天条王法?!”
四人你一句我一句,吼得雷霆怒目,一副当下就要将天篷捆去法办的架势。天篷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套,习以为常地嗯了一声。“是我看不惯人间妖气滚滚,瞒过了四天王的耳目私下人间。四位要是一早知道了,当然会拦着我。”
这话说得的够齐全了,四个天王上下看着他,各自脸上的神气稍稍轻松了些,依旧还是警惕。
“是你自己溜下去的啊!”多闻天强调。
“咱们可不知道你有这么大胆子!”广目天巩固。
“就算这么说,我们也担着守门失察的干系呢……”持国天悻悻咋着嘴。
“差不多可以了啊!”锦麟气得瞪眼,“给个台阶就下吧,别没完没了!真要问起来,我老大还不是想给四位分忧,让你们明日别再费劲扒拉地擦城门楼子?!”
“别胡说,别胡说!”四个天王一起摇着八只手,义正言辞地表示:“这可玩笑不得!私下凡间是多大的罪过,我们岂能撺掇将军去犯天条呢!”
天篷连敷衍一笑的情绪都没有,板着脸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话说明白了,四天王终于缓下了神气,持国天端详着被扔在地上的山鬼尸身,小声问天篷:“……老弟,就是这个妖孽了?”
天篷点头。连一句解释都用不着,因为显而易见的,人间一隅,直冲云霄的妖气已然逐渐淡去。
“这事儿我们做不得主,总要跟你家元帅支会一声。”持国天斟酌着。
“是啊。”其余三人附和,“人间的妖孽,你管杀也得管埋,尸身也不能就扔在我们南天门啊。”
天篷不免糟心了一下子。
下凡时候他想得简单,觉着要是人间的妖怪是个小角色,那低调来去、悄悄把这场赌注赢下来就完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不知道也罢,自己还能少挨一顿骂。如今听锦麟推敲过妖怪的来历,他心知黑不提白不提是不行了。锦麟对他说,这妖怪在人间这么招摇,是因为早已打点通了十方境界司。管着下界的官员都睁一眼闭一眼,别人自然没话说。这样的后台天篷靠着息事宁人是摆不平的,只能劳动上司替他擦屁股。再说这妖怪身上藏着天庭的法宝捆仙索,总也得报给天庭礼部掌嘉司去备案。
“知道了知道了,我们的麻烦我们自己管。四位天王言出必行,答应我老大的事儿,一定不会忘吧?”锦麟在一边儿说出了重点。
四天王顿了一顿,彼此瞧了一眼。
“明日请二郎真君赴宴的事情,就麻烦四位了。”天篷拱了拱手。
或许是四天王拧巴的表情太有意思了,乃至明知一顿臭骂甚或是一场责罚是免不了的,转身而去的瞬间,天篷依然觉得胸中畅快得荡气回肠。
锦麟拖着脚步自身后跟着他。
“果然没耽误午饭吧?”他由衷笑了笑。
锦麟看他一眼,啧啧摇头。
“心真大呀。你猜这次元帅赏你多少鞭子才算完?”
天篷默默想了想,说:“要是他追究你,我替你兜着。”
锦麟苦笑。
“要是兜得住,我就谢谢你。要是兜不住,你就谢谢我吧。”
“谢你什么?”天篷没听明白。
锦麟摇头没说话。
天篷对锦麟的心思向来看得没那么明白。若是他肯多留意一些,就会瞧出,此刻锦麟并不是在玩笑。
***
算着自己顶头上司办事儿的效率,天篷估摸着,这事儿传到他耳朵里等着他裁决,自己这顿责罚往快了算也大约是要在三五天后才能见分晓,与其这会儿操心,不如踏实歇歇。跟元帅混了几百年,天篷总算也学会了所谓的兵来将挡。
往来一趟人间,天篷累得很,回到自己驻守的云崖岸后一头睡了过去。
因着心里畅快,他做了个极好的梦,梦里,他和嫦娥一起坐在人间的小铺子门口,俩人吃着包子。天篷对梦里的嫦娥说,我从来不知道,人间原来有这么些美味。原来只觉得,人间烟火四个字,讲的是下界污浊,不利修行,如今才知道,人间的烟火是香的,融在肺腑里,会叫人满足。梦里的嫦娥说,这有什么,不就是包子而已?你要是喜欢,我给你蒸啊。
梦到这里时,天篷醒来了,锦麟在一边死命摇晃着他。
“醒醒!”她叫着,“天都黑过两次啦!”
天篷满心郁闷:“……你晚叫我一会儿,我就吃着嫦娥递给我的包子了。”
“还晚叫你一会儿!?”锦麟鄙夷地瞧着他,“再晚你就不用去了!”
“去哪儿?”天篷肃然,“元帅喊我了吗?”
“费那么大劲去降妖,就惦记着罚,不惦记着点儿好处啊!”锦麟气得笑了,“你家嫦娥的广寒宴都要开完啦!”
天篷一个打挺儿从床上跳起来。
一路奔到广寒宫外,天篷这才听说,四天王到底没请来二郎真君。
按他们的话说,二郎神规矩大得很,哪能说拜见就拜见?不提前个三五天去下帖子,那样登门叫做没礼数。纵然按照人间的时辰算来,这四位就算提前个三五月下帖子也还是绰绰有余。
正主儿没喊来,嫦娥倒也不扫兴,缘故是四天王也算对得住天篷,为了弥补赌注,颇下功夫地喊了不少天上有头有脸的朋友过来捧场。自打嫦娥被封为月地仙子后,广寒宫还从没这么热闹过,她绰约往来,又是弹琴又是进舞,使尽了浑身解数把这场广寒宴操办得有声有色。“实在是清静惯了,奴婢太少,招呼不周了。”她言笑晏晏地跟诸路神官们赔罪。
人手的确太少了,乃至于被派在门口招呼来客的小厮是文昌殿的小童子。小童跟天龙地哑呆久了,话也懒得多说,伸着手拦着要进门的天篷,反反复复只有俩个字:“帖子。”
“我没有帖子……”天篷郁闷得要跳脚,比比划划地告诉仙童,“请帖就是我发的,我没想着还要给自己也发一张啊!”
小仙童摇着头,就是不让进,天篷气得没辙,指着门里对他说:“你去回禀广寒仙子,告诉她天篷来了!”
小童去了片刻,回来时,两手一摊,告诉他:“月兔姐姐说了,天篷就是个发帖子的,嫦娥仙子并没有请他呀。”
天篷愕然半晌,慢慢沉默下去。
***
天篷坐在桂花树底下,像以前的一万次那样,一言不发地瞧着广寒宫。
不同的是,以往广寒宫青灯冷殿,嫦娥无所事事时,会站在门口拈花发呆,影子长长投出白玉栏杆,一波三折地融入阶梯之下。那时那刻,衬着那样的影子,天篷只觉得,连天地都是安静的。此刻,宫殿里却是丝竹管弦,歌舞与笑声不断。天篷其实也知道,嫦娥自己,并不喜欢安静。
铿铿的伐树声停下了,半晌,天篷往边上挪了挪,给吴刚腾了个地儿。吴刚沉默地坐下,递给天篷一小坛桂花酒。
天篷接过酒来喝了一口,苦笑:“她也没请你吗?”
“是你没请我。”吴刚提醒他,“帖子是你写的。”
天篷无语地叹口气,再次灌了一口酒。
“淡了。”他说。
广寒宫的桂花酒香气袭人,在天庭是有名的,只是喝在喉咙里,却总觉得不够滋味。
天篷去过妖魔杂居的西牛贺州,喝过入口刀割一样的烈酒,融入脏腑时,像是要把血液都蒸沸了。那样的酒,有力气。而吴刚的桂花酒,就和天上恒长的气息一样,从不出格,香妙怡人,却难让人喝出畅快。
“淡些好。”吴刚说,“淡些不容易醉。心里清楚,做事才不容易糊涂。”
天篷琢磨了一下这句话,愣是琢磨出了一点儿苦口婆心的味道。
“你是想说,我不该帮着嫦娥跟三圣母斗气儿?”天篷叹了口气,“也是,来日三圣母要是不高兴,是要怪罪她的。”
吴刚摇头。
“将军这趟人间,掀起来的动静不小。”
天篷顿时抖了一抖。
四天王这四张嘴……他恨恨地想,真该当时找根针缝起来。把自己撇得这么清楚,就不管别人死活了啊!这破事儿自己家元帅知道了还不够,居然要嚷嚷得尽神皆知?“私下凡间”四个字要是有谁较真追究起来,按律够天篷和锦麟挨上一顿五雷轰顶的。
见天篷脸色不好,吴刚补了一句:“虽说糊涂,倒也动人。”
“并不是为了办这个宴会。”天篷替嫦娥撇清着,说,“不过是尽尽当神仙的本分。”
“那就只剩下动人了。”吴刚依旧没瞧他,抬起拿斧子的手,用斧子指了指广寒宫。“那些来做客的神仙,心里也是这么想。”
天篷讶然。
吴刚不是个聒噪的神仙,但凡开口,也像是自己酿的桂花酒那样清淡规矩有分寸。
“那是自然,不然他们为什么来喝这杯酒?真是广寒宫的酒好好过三圣母宫里的桃花酿吗?”
天篷意外极了,终于正眼看了眼身旁的吴刚。这位被罚来月地砍树的小神貌不惊人,从来都是一副挥着斧头灰头土脸的模样,此刻在天篷面前,却显得格外顺眼。
“我以为,你好歹会跟我说上一句‘神仙的本分是各司其职,少惹麻烦’。”
天篷将这些话听得太过习惯,永远会有人提醒他,神仙的本分是什么,不是什么,该做什么,又不该做什么。天篷以为,漫天庭的神仙都会对他摇头冷眼,说上一声僭越。
“不管人间天上,敢去惹麻烦的人,总归值得敬上一壶酒的。”
天篷茫然接过吴刚递来的酒壶。
此刻,广寒宫大门开启,宴会散了,三三两两的神仙们说笑吵嚷着告辞。
天篷下意识捏紧了酒壶——嫦娥从门内将众神送了出来。
远远地看见天篷,嫦娥嫣然一笑。
天蓬顿时觉得原本淡薄的桂花酒在血液里沸腾起来,一时间,他连脸都是热的。
今日嫦娥穿着一身雪白羽纱,披着藕色绸带,像是凡间三月的桃花雪一样轻盈曼妙。她提着裙裾向他走来,人还没到跟前,已经笑开。
“傻子!”她俏生生地说,“你怎么坐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
天篷慢慢站起身来。广寒宫外一众神仙的喧闹他都听不见也瞧不见了,看着嫦娥的笑颜,他心里软得不行,只觉得……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