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该当何罪,你说了算
天篷只想与嫦娥安静说会儿话,进不进门赴不赴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嫦娥开心了,这趟人间,他没有白跑。奈何散宴的诸神不解风情,四天王喝出了三分酒意,同着一大帮朋友围着天篷,把他的肩膀拍得山响。
“天篷老弟,我还真服气你这一点!”多聞天说,“嫉恶如仇!说出的话就算数!”
昨天这位门神还不是这个口风呢……天篷想把这话说出来,又觉着太扎人,无语地咽了回去。神仙们兴致高得不对路,要不是锦麟匆匆来打断,只怕他们得拉着天篷回广寒宫再喝上一轮酒。
锦麟来时,头束抹额,身上披着一身红麟软甲,那是与她神职相衬的戎装。天篷见了她有些茫然,闲来没事儿的时候,锦麟不会端出这副装束来。
“元帅找你。”锦麟告诉他。
天篷哦了一声,心想该来的鞭子总是要来的,转念一想,又觉着时候不对。
“这个钟点?”水师元帅可不是勤勉的人物,熬夜办公的先例,前所未有。
锦麟看了眼一众醉醺醺的神仙,肃然告诉天篷:“芴仙官去了元帅府。”
***
天篷的顶头上司官阶三品,封做天疆三十六万水师元帅,为人是个胖子,身躯八尺,威风赫赫,却长着一张笑脸儿,漫天庭不怒自威的仙官有许多,这位算是个不喜自笑的。诸多天兵觉着,自家上司挺面善,是个好亲近的,天篷跟他混熟了,知道那都是胡扯。元帅喜欢笑,只是因为笑模样是个安全的表情,对上不招烦,对下不招恨,用得好了,可堪掩饰自己文武庸庸、一无所长的事实。凭着这张笑脸,元帅已经在自己的职位上碌碌无为却又稳稳当当地坐了快一千年。
天庭水师常年驻扎天疆,远离灵霄宝殿,元帅要是没有大事儿就不必随着文官一起按历上朝,元帅身子太胖,平时嫌弃腰带勒得慌,是不系那玩意的,今日接待芴仙官不敢怠慢,不仅腰带是全套,朝服也穿戴得整整齐齐,打眼一看像个扎紧了苇叶的粽子。天篷与锦麟一起踏进元帅府,话还没说出来,元帅同芴仙官说话喝茶时的一脸笑模样忽然变没了,迎头一声爆呵:
“不争气的小畜生!谁让你私自下界的?!”
“我降妖啊元帅。”天篷表示。
“胡闹,降妖自有十方境界司去操心,你添什么乱?!”元帅把胡子吹得直往脸上飞,冲着天篷咋呼,“你有批文吗,有手续吗!”
“路见不平啊,元帅。”
“你打住!都像你这么胡闹,天庭还有规矩吗!”
芴仙官冷着脸坐在旁座上,慢慢喝着手里的茶,听着元帅阳关三叠一样有板有眼的训斥。
天篷闷头,保持着一个毕恭毕敬的姿势,没说话。他知道,这一来一回是骂给仙官听的。
按品级来说,芴仙官不过是个从四品,元帅府上的主座儿轮不上他,不过自己这位上司看人下菜碟的功夫堪称一绝,因着仙官背后太上老君的高面,此刻恭敬得像个下职,他指着天篷,一脸的怒其不争:
“给芴大人老实交代,何人指使你偷下的人间!”
天篷揣摩着这句话,心说方向指得够明白的。“何人指使”,自然是要把干系往广了扯了。只是这番好意他没法领,自己在南天门前说了,“不与四位相干”。
“四位天王忙着清洗南天门,属下趁隙而下,无人指使。”他规矩地回答。
元帅眼角的笑纹跳了一跳,天篷知道,他心里八成在骂——这给脸不知道接着的臭小子。
下属不涨脸,元帅只能扭脸冲着芴仙官叹气:“您瞧瞧,这还了得?明天一早我还得去跟老李赔不是!”
天篷心里一时有些想笑。
元帅嘴里的老李是托塔天王李靖。李靖官拜神策军护军中尉,总领天庭禁军,负责着灵霄宝殿的太平,镇守四方天门的天王皆是他的麾下。自己上司把这层利害搬上台面,连天篷都听得出来是在打商量——这也不是我手下一个人的罪责,真要牵扯出来,还要论个南天门守备失职,是不是波及得有些大了?
天篷向来不指望自家元帅能有点儿回护下属的心思,他不是那路人,要是有人对他说,三十六万兵卒能换他一阶官位,明天水师兵卒就能都让他绑起来论斤卖了。但是天篷可以指望的是神仙们的圆滑。天上有一套来龙去脉极为复杂,总结起来却又极为简单的原则,叫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天篷心里轻松下来,身边的锦麟依旧埋头不语,始终一脸肃然。
芴仙官冷眼吹着茶水,终于慢条斯理开了口:“人间妖孽一事,本官已知。将军除妖,无可厚非……”言毕话锋一转,语见凌厉:“只是不该擅自毁去天庭的法宝啊。”
天篷愣了一下,这个发难角度有些偏僻,他倒也没想到。
“捆仙索属下已经交给元帅了。”天篷回答,“元帅不会没有知会嘉礼司吧。”
“本官说的是尽路。”
天篷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自进入元帅府以来,这是天篷正视芴仙官的第一眼。
与往日印象大致相同,这位仙官光看看模样就知道是根木头变的,他如常穿一身笔管条直的青绿官袍,窄肩长腰,头上带着两尺多高的纱帽,整个形貌又长又扁,脸色青黄,上头的纹路刀雕斧凿一样见棱见角,让人觉着用指头戳一下,就会当当作响。此刻,那如同被刀子刻出来的两缝眼睛中,又是傲慢又是嫌恶,冷风一样抽在天篷脸上。
迎着这样的目光,天篷用了用力气才把话说完——“大人……”他说,“那是把夺人魂魄的妖剑啊。”
“那是天庭的法宝。”仙官重复了一遍,“太白星君百余年前,练就于八卦炉中,怎么会是妖剑?”
那声音尖涩冷硬,在天篷耳朵里,像是一把破锯啃着木头那样难听。
“太白金星的法器,为什么会在妖孽手中?”他忍不住脱口而出。
“放肆!!”元帅大叫着一拍桌子,“这是你该问的吗!?”
“自然是遗失凡间,被妖孽所得了。”芴仙官眉毛都没动一动,天经地义地说,“星君受玉帝之命,时常往来三界,就算随手丢那么一两件法器,又是什么大事?”
天篷哑然片刻,不相信自己居然还能听到这么不要脸的话。
诸位都是神仙,谁也不缺脑子——神仙锻造的法器,哪儿是随便一个妖怪捡来就能用的?要是没人传授口诀密语,老君手底下威名赫赫的金刚琢也不过是个寻常项圈。这么想来,这妖孽的后台不是“打点通了十方境界司”中几位下僚这么简单,无论是捆仙索也好,尽路剑也罢,想来是天上有人私底下授予妙信妖道的。好……好,这不新鲜,神仙有那么一两个徒弟、坐骑头偷去下界兴风作浪,这都不新鲜,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芴仙官对他说话时的这份神气,以及自己上司连连点头的这份自然。为神者锻造的法器,在人间堂而皇之为妖孽所用,吞吃了上千冤魂,这原来不是什么大事……!
“在人间遇见天庭的东西,就该收来上交天庭。你擅自毁了星君的法器,其罪不小啊。”芴仙官冷言冷语地说道。
天篷默默挫了挫自己的后槽牙。
要不是这件法器,一个区区千年修为的山鬼哪里来的能耐拘禁数千亡魂,搅得人间妖气冲天?要不毁这件法器,自己跟锦麟早已经死在下界——死时是个猪的形状就不提了,魂魄还要为妖孽驱使!
只是说这些这都没用。天篷只能说点儿有用的。
“我认罚。”他闷头抱拳。
“仙官,他认罚了。”元帅冲芴仙官咧开嘴,一副这事儿就这么定了的神气,“这实在是本帅治下无方,待本帅好好管教手下,一定给仙官一个交代。”
“本官自然信得过元帅。”仙官慢条斯理喝了口茶,说,“那妖怪的家底交出来吧。”
“什么家底?”天篷愕然,下一刻,他懂了,懂了的瞬间,心里也就沉了下去。
“我没有……”他喃喃。
“那妖孽在凡间游走百年,想来搜刮了不少黎民骨血,怎么说是没有呢?”仙官木雕一样的嘴角一抽,算作一笑。
“我已经……”天篷皱眉半晌,一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说出实话的时候,居然像是撒谎那样没有底气。半晌,他把话说完:“我已经还给了一城百姓。”
天官上下打量了天篷一眼,扯动锈锯一样干巴巴地笑了一声:“那就不好办了。”
“拿出来拿出来!”元帅用指节敲着桌子,催促天篷,“芴大人赏你面子,只要你不贪了这份从妖孽身上敛来的财务,还能从轻发落!”
“我真的没有。”冷汗细细密密地浸出了额角,天篷艰难地说。他终于知道,这顿排场指向的是怎样一个方向。
元帅再次吹起了胡子:“放屁!不为了好处你为什么,谁相信你不为了好处能专门跑一趟下界去降妖?!拿出来,咱们没事儿。拿不出来,你跟芴大人走,该怎么审问怎么审问!我天疆水师可是不留贼子的!”
天蓬觉着太阳穴在痛。那里缓慢地鼓起两根青筋,随着心跳一蹦一蹦地脉动着。
“好。”他说,“那就审我。”
“你这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元帅有些起急了,就差冲着天篷使眼色——“话说这么明白了,还要芴大人费事吗?!”
天篷身边,锦麟跪了下来。
“属下领仙官去吧。”她说。
“你?”元帅皱眉。
“是,好处都是我代将军收着呢。”锦麟平白地回答。
元帅松了口气,芴仙官终于放下了手里的茶杯。
而天篷愕然无语,他慢慢扭头,看着锦麟,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