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罪证
天篷的住所在水师元帅府里的一个小小角落。
说是住所,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屋子里头一桌一床一架柜子,此外全无摆设,除开一张瘸腿椅子,连个能让座喝茶的地方都没有。这样的屋子芴仙官连门都懒得进,和自己的随行仪仗远远站在门口,一脸的嫌弃和冷淡明白写在了眉毛上。
元帅倒是挤了进来,他那被腰带勒起来的肚子占了两人宽的地方,屋子顿时显得更小。“东西藏在哪儿了!”他喝问锦麟。
“床下。”锦麟没有半点儿犹豫。
元帅一挥手,两个水军兵卒一左一右,掀翻了天篷的床铺。
天篷默默攥紧了拳头。
不是因为他干干净净的被褥被扔在了地上,而是因为床下显出一只他自己从没见过的箱子。
两个兵卒不用吩咐,当下砸开了锁,掀开盖子,室内灿然亮了起来。那里头,明珠衬着金银,翡翠佐着仙草,满满当当装了一箱。
元帅瞪了天篷一眼,厌烦地挥挥手:“搬出去搬出去!”
门外,芴仙官见了箱子,慢条斯理地一声冷笑。“就这些了?”他问。
“我看是就这些了。”元帅的声音说,“这条小龙还算懂事,不是个会说谎的。”
“那妖孽在人间百年有余,就这么些私财也太说不过去。看来将军私下挥霍了不少啊。”芴仙官冷言冷语地不满着。元帅腆着大肚子挤出屋子,一面骂着天篷,一面呵呵笑着,同他打着商量。
商量什么,天篷听不到了,他只觉得两耳轰鸣,心跳和奔流的血液声音轰轰隆隆,让他半晌才平下一口气。
“哪儿来的。”他看着锦麟。
“借的。”锦麟坦然说,坦然到了连声音都没放低。
天篷无法理解这句话。
“借的?”他说,“你‘借’来我藏私的罪证?”
“你人缘不怎么样,在天上没借来多少。”锦麟点着头,“我倒是还好。以前在下界当鱼的时候,总算交下几个朋友。他们答应借给我应应急。”
“为什么。”天篷看着她,只觉得这事儿荒谬到了极点。
“别闹了。”锦麟肃然向着门外递了个眼色,“你当然知道为什么。要是没有这箱东西,元帅也保不住你。”
“我用不着他保我!!”天篷终于大吼出声,“我没有私藏那妖孽的财物,就是没有!我要我干干净净的名声,你为什么毁我!?”
门外,元帅在吼“闭嘴”,天篷却顾不上了,他此刻满心只有愤怒,恨不得当下让雷霆落在头顶、劈碎一身骨骼绽出清白肺腑的愤怒。
“想要你干干净净的名声,就不要去人间。”锦麟没有吼回来,她瞪着天篷,一字一句咬着牙说,“去了,就别抱怨。你想替天行道,也要问问,天上的规矩让不让你行这个道!”
锦麟依然是锦麟,她没有变化,可是天篷觉着,自己忽然不认识这个手下了。他想起在南天门外,锦麟对他说的话。
兜得主,我谢谢你。要是兜不住,你就谢谢我吧。
***
天蓬被关了起来。
按照规矩,二十下鞭刑是免不了的。元帅还算对得住他,警魂鞭换成泡水的麻绳,不疼不痒地意思了一顿,刑毕下令手下把天篷关进了黑螺蛳壳里。
螺蛳壳这东西,天庭水师的牢狱之中摆着整整一排,平时看着也就是个摆设,托在手里只有手掌大小,要做牢笼用时,念出法决往地上一掷,瞬间随行而化可变做一人多高,里头暗无天日,闷不透风,狭窄得把人塞进去后连个转身的富裕都没有,是天上损透了的刑法之一。
天篷在里头闷了三天。
第三天,元帅来了。
元帅的身子挤不进壳子里,叫人掀了盖子,自己站在壳口背着手瞧着他,问:“知错了没有哇。”
天蓬咬牙说,我没有。
“没知错??”
“我没有拿那妖孽的赃物!”
元帅慈眉善目,笑呵呵说:“我知道。”
天蓬哑然。
元帅告诉他:“你没仔细瞅,就那箱子东西里还有我几十颗夜明珠呢。那都是我帮着锦麟给你凑的。”
天篷愣了半天,一时觉得,满肚子愤怒忽然丢了目标,他泄气泄到了茫然的份儿上。
“你为什么……?”他摇着头,近乎自语,“你知道我是冤枉的,为什么?”
元帅也摇着头,一脸惋惜:“还有脸问我?你知道自己捅了多大篓子吗?”
“我去降妖,为天庭除害……”天篷无奈得连说出这句话时都没了坚决的力气。
“又来了。”元帅咂着嘴,“你知道那个妖在人世间活了多少岁数,走了多少地方,称了多少世的妙信法师吗?怎么满天庭没人去管他,就你能耐啊?”
这不是废话吗?天篷再一次觉得愤怒:“他贿赂了掌管人间下界的官员!”
元帅笑模笑样,用一个看傻子的眼神亲切地瞧着天篷:“所以掌管下界的官员就以为漫天神仙都瞎,瞧不出自己的渎职之罪?连你都瞧出妖气冒上南天门了。”
天蓬语塞。这他倒是真没想过。
“哎,刚鬣啊刚鬣。”元帅叹息。
“你别这么叫我!”天篷悻悻地瞪了上司一眼。
元帅总是张嘴就喊天篷为“刚鬣”,他说那是天篷上辈子用过的名字。元帅自称和天篷的上辈子阴差阳错,有过些往来。天篷半真半假地听着,到底也追问不出是怎么样的往来,他觉着刚鬣俩字过于牙碜,一向不喜欢,奈何每次元帅教训他时,还总喜欢把这俩字搬出来使,就跟凡间的爹妈心里一不痛快,就拽出儿女当年那难听得要死的小名儿一般。
“行行行,叫你天篷。”元帅乐了,“你还没开窍吗?你弄死的是为咱们天庭收揽供奉的妖使啊。”
妖……使。天篷愕然琢磨了一下这个诡异的词汇组合,琢磨完了,大叫出来:“用妖怪当使节!?去……收揽人间供奉?!”这话听着,简直就是有人在告诉他:羊倌儿放了一匹狼去领羊放牧。
“为什么!?”他只能问。
“还别说天界,就是西方佛国怎么样,还不是享受人间香火?”元帅啧啧着说,“下界人心所向,天庭才有力量,受了这力量滋养,天庭才能造福凡间,这是互利互惠的事情。多少年来咱们跟西方老邻居抢的是什么?还不就是下界民心?别说得跟你自己心里没数似的!”
“人间在供奉我们呀!”天篷难以置信地掰着指头,“遍地庙堂,都是供奉!我们又设着民灶司与十方土地神,这还不够吗?!用得着妖怪去装神弄鬼蛊惑百姓吗?!”
元帅依然只是摇头。
“人心这东西,最没定数,是要去引的。普法传经,肉身显圣,都是这么回事儿。近几百年,人间连年征战,心都不定了,更要有神仙显出神迹去引导人心,替他们铸固信仰。”元帅说到这里翻了翻眼睛,“你以为这个使节好当啊!人间那地方,你又不是没去过,鸡飞狗跳,乌烟瘴气!像是上洞八仙那样找个洞天福地享享清福是一回事,要住在一堆子凡人里头天天听着他们为着点儿鸡毛蒜皮的困苦来求告,这是另一回事儿了!天上哪个神仙愿意去长年累月受这个罪?人家当妖怪的乐意帮咱们天庭把脏活累活干了,这是好事啊,说明咱们天上善用人才,有容纳四方之德呀。”
“怎么能这样……?”天篷觉着荒谬,却又理不清楚到底哪里荒谬,这一团团谬论堵着他的喉咙,半晌他只能说:“可这妖孽害人啊!!妖使祸害人间,这也是天上授意?”
“胡说!”元帅立马板起脸来,“天庭让它把事办了,办得不好,是它的错,怎么会是我们的错?它错了,自然有他的上司管束,轮不到你啊。你这么强出头,是坏了规矩。”
天蓬觉得无力,强烈的无力感让他更加愤怒。
“他的上司是谁?芴仙官!?”
元帅讳莫如深地瞧着他。天篷知道,那是别多问了的意思。
愣了半晌,他明白了:“还有其他妖使……是不是?”
元帅笑笑,用一个“你终于有长进了”的慈爱目光看着他:“妖使本就是天庭不摆在台面上的暗职,今日这妖怪是让你撞见了的,没撞见的,还多了去了。它们在人间,千年百世,为咱们天庭笼络了多少民心、供奉了多少珍玩了?小子,你以为,自己就没沾这些妖怪的光吗?”
天篷不说话了,他觉得头痛,痛到屈辱。他直到此刻才终于听懂了自己在南天门上说要下凡去料理妖气时,四天王齐刷刷的大笑。那笑声回响在自己的脑子里,不可理喻,又挥之不去。
元帅安慰他:“你也要往好处想想,你去的那处小城镇是死了几个不该死的凡人,但连年征战,这小城却还风调雨顺,你以为谁的手笔?总的来说,咱们派去的妖使也算是功过参半了吧。”
怎么能这样呢……天篷喃喃地摇头,“有些事不能如此,就是不能如此。”
元帅黑下脸来:“冲你这句话,你还得接着关禁闭!”
黑螺蛳壳的盖子被重新镶了回去,堵上了螺蛳壳外所有的光线。天篷隐隐约约听见元帅临走前的一声叹气。
“你到底还小。”元帅说,“才千把岁的年纪,慢慢领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