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报应
元帅离开的第二天,锦鳞偷偷来看他。
守牢的兵卒跟锦麟很熟,受了一瓶桂花酒后,二话没说开了螺蛳盖子。
天篷一肚子火气,冲到嘴边上的一句“你走!”在瞧见锦麟胳膊里挎的篮子后,慢慢憋了回去。
篮子里头是鲜果仙菌,一盘桂花糕和一瓶子栖霞谷里集来的仙雾。天篷闷头没滋没味地啃着果子,心里愤愤地怀念着人间的包子。
“还赌气呢?”锦麟瞧着他笑。
天篷没言语。要不是瞧着她带了一篮子吃的的面子上,天篷实在不想搭理她。
“元帅这次够仗义了。”锦麟开解他,“也就是你,换个别人,他未必肯下这么大心去周旋。”
天蓬横来一眼:“你别跟我提他。”
话是这么说,天篷也知道元帅待自己是不错的。因为自己堪用。
按锦麟的话说,天篷一身军功是自己熬出来的,他是个低微小神,一身能耐却也出类拔萃于三十六万天庭水军,平时倔点儿,脑筋死了点儿,可还算踏实听话且不啰嗦,有着过人的能为,又不争风头,几百年了官衔还在原地踏步,自己也没好大怨气,对元帅来说,这么一个又能干又安分的家伙好使的程度不亚于左膀右臂,这是实话。但实话也得两头说,万一稍稍有个风吹草动惊扰了元帅府的悠哉日子,那自断一臂于元帅来说容易得跟不要钱一样,天篷被他卖了,多半还得替自己还个好价钱。
幸亏。天篷悲哀地想,幸亏,这事儿到底不算大。
锦鳞打量着黑黢黢的螺蛳壳,啧啧说:“老让人这么关下去也不是个事儿。要不你认个错吧。”
天蓬怒目而视。
“我错在哪?”
“错在不懂事。”锦麟天经地义地说,“要是懂事,你那天当着芴大人就该学我一样扑通一声跪下,声情并茂地跟他说,都是属下冒失,妖孽搜刮的宝物不经天庭分配,怎能擅自分散人间呢?两位长官稍等,属下这就去把那妖怪的财务都收回来,呈交长官发配。”
“然后去人间小城,把那些财务再抢回来吗。”天篷感觉自己又要上火。
“你这就是较劲了。”锦麟摇头,“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借啊。要自保,总是有办法的。”
天篷把啃了一半儿的果子摔回篮子里:“你走吧!以后少来看我!我没你这样的手下!”
“没我这样的手下,你可就是光杆将军了。”锦麟一脸同情地跟他讲道理。
天篷瞪着螺蛳壳壁,不搭理她。
锦鳞看他两眼,叹口气说:“这桂花糕,这酒,是嫦娥让我送来的。”
天蓬一愣,心里顿时像是让一只小手给轻柔地捏了一把。
她也知道了。
他有点痛心,又有点甜蜜地想。
她当然知道了……
“三圣母跟嫦娥和好了。”锦麟说,“她心里高兴,这些请三圣母吃剩下的让我拿来谢谢你。”
“哦……?”天篷意外了一下,随即点头,“哦。”
这是他这些日子听到的唯一好消息。
“三圣母到底是聪明人,犯不着和文昌帝君为难。”锦麟表示。
……文昌帝君是天龙地哑的顶头上司,高居文昌宝殿,总领六星,文职之中是可堪同太白星君平起平坐的人物。
“怎么扯上他了。”天篷问。
“文昌帝君一向看芴仙官不顺眼,如今芴仙官排场你,那些人去了广寒宴,就是明白告诉别人,自己是站在帝君那队的。”
天篷心里舒坦了些。
“帝君到底还是有些正气的。”
“你傻呀!”锦麟冷眼相向,“你以为那尽路剑是怎么到了妖怪手里的?”
“什么……?”天篷脑子都抽了,一时转不过弯来。
“天庭派去人间的妖使,干的活儿一样,所属的上司可各不相同,你宰了的这位妙信法师是专给兜率宫纳贡的。我去掌嘉司悄悄打听过了,给各路妖使分派法器的谱子是帝君的手下管着。别家妖使,能被分到个宝刀利剑也就是好大面子了,你以为文昌帝君为什么要把捆仙索和尽路剑这样要命的法器一口气塞给妙信法师?”锦麟说到这里一脸冷笑,“一个当妖怪的,手里拿着叫神仙都要抖一抖的法器,天长日久的,当然会张狂得忘了自己姓什么!帝君这盘棋,叫欲加其罪,先妄其形,擎等着这位妖使惹出篓子来叫他主子脸上不好看呢。”
……三十三天兜率宫,住的是太上老君与太白金星。天篷心里隐约整理明白了,芴仙官是老君的属下,这位妙信法师自然算是老君和太白金星那一派的马前小卒了。而自己……凭着这副自觉自动的劲头儿,如今大约也被别人当成了文昌帝君的手中棋。
天篷不说话。实在已经不想思考了,可记忆却没饶过他,他记起来在广寒宫外,吴刚递给他的那一壶桂花酒。
吴刚对他说,不管人间天上,敢去惹麻烦的人,总归值得敬上一壶酒的。
那时,天篷跟个蠢货一样还真的肺腑一热。他以为,自己这趟凡间下得值得,因为他总算看到了埋没于众神心中的浩然之气。
“想得太多了。”天篷自嘲一声,抓起装着仙霞的瓶子,把盖子一扔,痛饮烈酒一样滚滚灌进了嘴里。
“这些事你不想,只有我去想了。”锦麟说着,拿起天篷啃了一半的果子自己咬了一口,冲着他弯起眼睛笑了,“所以,别赌气了,去认个错儿吧。元帅就算想放你出来,你也得给他个台阶啊。”
***
天篷梗着脖子跟自己斗争了两天。
又到了第三天时,他觉着自己没这么坚强。
螺蛳壳里太黑暗,太闷热,太逼仄了。闷在里头,一顿饭的功夫凡人就要发疯,素来修身养性号称心无杂念的神仙也挨不过三五天。自尊心在天上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它早晚会磨没,会耗尽,天篷没有见过天上住着任何一个不听话的神仙,曾经有过,如今没有。天规天条像是熬鹰一样熬着他们,熬得织女安心织布,吴刚埋头砍树,三圣母提到人间的好处时也只是淡淡一笑,笑完了照样回自己的福地去摘花酿酒。这不值得。天篷对自己说。我如今忍受的这些责罚不值得。我早晚会像是水师元帅教给我的那样学会一套为仙处事、安身立命的法则。早晚会的。那么早一刻或者晚一刻,又有多少区别呢。
闷热到极点时,他抬手狠狠砸向了螺蛳盖子。
我要见元帅!!!我错了!!不就是我错了吗!!
他在心里吼着。
话到嘴边时,却又觉得喉咙太痛了。那些话语像有利刺,像有棱角,割着他的肺腑缓慢逆行,涌到喉头时,无论如何也咳吐不出。
紧扣的牢笼盖子几乎被他锤出裂缝来时,终于咔嚓一声被人掀开了。外面的光芒过于刺眼,天篷遮着脸,眼泪都熬了出来,才将将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隙。
螺蛳牢笼内晨昏不知,壳外数挑灯笼的光芒跳跃在天篷眼前,天篷才迷迷茫茫地意识到此刻原来是晚上。下一刻,元帅滚圆的胖手伸进螺蛳壳里,一把揪着领子把天篷薅了出来。
“天篷!”他笑惯了的脸上此刻雷霆怒目,一脸横肉在天篷面前突突颤抖着,“你驻守的哨所跑了人了你知不知道?!你还有心思在这儿逍遥?酿成大祸了你!!”
天篷瞧着他,愕然无语,心中只有一个字——
啊……?
***
天篷再一次在水师元帅府的正殿里见到了芴仙官。
这一次这块芴板倒是没坐主座,天篷被元帅府的兵卒推进正殿时,他正陪着天墉城来的青鸟使官喝茶,一张刀雕斧凿的冷硬长脸上,这会儿居然也挂上了活灵活现的微笑。
元帅告诉天篷,青鸟使官此行是来问罪的——因着天篷擅离职守、守备不严,天墉城西王母手下跑了个侍女。
天篷听完这话,头已经大了两圈。
天墉城是西王母的封地,昆仑之巅,瑶池所属,远在三十三天之上,与天篷这些苦哈哈驻守天疆的水师甚少打交道。按道理说,那个地方就连元帅也还高攀不上。三日前,西王母坐下侍女青鸳不见踪影,芴仙官帮着打点人马满天庭查访后,有了消息——那个小侍女正是自天篷驻守的云崖岸偷逃下界的。所以,芴仙官二话没说,领着王母御下的青鸟使君前来水师府里要人。
“可我在关禁闭啊!!”天篷面对一身正气的元帅简直要疯,“有人自我的防线跑了,我当然不知道啊!!”
元帅腆着脸正色点头:“也就是说,你自认是离了值守,让人家钻空子跑了呗!这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天蓬完全无话可说,只觉得心服口服。
高坐上,芴仙官一嘴笑纹幽幽扯得深了些。天篷看他一眼,心里明白,这还用说什么吗?不必了。人家想要拿捏你,总是有处下手的。
不知这块芴板怎么撺掇的,总之青鸟使君肃着一张脸,把话说得着实不客气,他说主子讲了,人已经走脱第三日,如今罪证确凿,再不动身捉拿,就是你们天疆水师有意包庇,来日报到凌霄宝殿玉帝耳边,天墉城出了叛天的孽障面上无光,你水师一众人也难撇干系。末了,撂下一个苛刻得要命的时间来:三天!
天篷觉得这纯粹是耍流氓。
自家走丢了人,却理直气壮地强逼着邻居去找回来,就算在民智未开的人间这事儿也不能算多见。可是流氓太过有来历的时候,硬抗是需要勇气的,天篷的上司显然欠奉这等与西王母叫板的勇气,他一脸正义地跟使君拍着桌子说,哪用得了三天,一天!一天保证拿人来见!
“元帅!”天篷不禁大叫。
“一天。就一天。”元帅把胖指头挪到了天篷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一天把人找不回来,你和你那条小龙就收拾收拾,准备着去酆都城回炉投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