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凡心
回到云崖岸时,天还没破晓。天篷远远瞧见,锦麟正坐在岸边上等他。
不知道锦麟已经坐了多久,她背对天篷直愣愣地瞧着脚下云海,低着头,托着腮,乌黑的一把长发绾得紧紧的束在一只金环里。高兴时,这把长辫子会被她捏在手里一甩一甩地晃着玩儿,现在显然是不高兴,它们潦草地披在肩头上,垂偎在云岸下。一片汹涌云涛声中,这平素活泼灵俏的影子此刻也显得孤孤单单,简直像是要被周天长夜和脚下浓云给一口吞了那样单薄。
此刻知道身后天篷的脚步走来,锦麟直了直脊背,却没有回头。
“老大。对不住啊。”
天篷听见她闷闷地说。
“不关你的事。”天篷叹气。
天篷自己被关了禁闭,按说守护此地防线就是锦麟一个人的职责了。可这话说出去叫人恶心。云崖岸是天庭的边界,纵横少说千里开外,天庭水师统共设了不到十座瞭哨。指望这么丁点儿人手看住了千里长岸,这原本就是胡扯。
只是,这也怪不得水师元帅安排不周。岗哨少有少的道理——传说中,若是有人能穿透万里云海,游过天河,就可免走四大天门而偷渡入十方下界,但这只是传说而已。云崖岸下的云层重重叠叠,浓如铁铸,就算一片仙子的纱衣飘落进去也会瞬间被云浪吞没。西方的阿修罗魔众曾千军万马地渡云进犯,除了它们那些生性凶勇异于神人的魔众之外,天庭千年万载以来并没有什么神仙当真尝试过从云海离开天庭。对神仙来说,这是一条过于未知、过于渺茫的死路,水师元帅也从没认为,会有什么神仙能想得出来,从这么一条无涯无尽的海路偷渡叛天。
所以,天篷对锦麟说出那句“不关你事”时,多少是带着歉意的。他觉着,要不是自己得罪了芴仙官,这没影儿的屎盆子扣不到自己头上来,锦麟自然也不会倒霉催的受连累。
锦麟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挠了挠头,特小声地说:“老大,还真关我的事儿。人是我放走的。”
“……???”
天篷觉得,云涛太吵了,自己一定是没听明白这句话。
“你再说一遍……”他要求。
锦麟这回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云气,扭头冲着天篷露出一张苦脸。
“我也没想到,青鸳那丫头会就这么把我卖了呀。太损了她。”
……是太损了。天篷把锦鳞的讲述听完,愣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里头只剩下这么几个字儿:实在是太损了。
锦麟告诉天篷,西王母驾前偷逃的婢子青鸳,是跟自己当年一道越过龙门登了天界的龙友。她们自人间当鲤鱼的时候就在一起修行玩耍,上到天界,虽然各在一天各司其职,时不常地也算有些往来。
“这回你出事,人家青鸳还帮你凑了一对珊瑚耳坠呢……”锦麟小心地说。
“所以你就放她从自己眼皮底下跑了?!”天篷简直想要惨叫。
锦麟摇头表示,青鸳并不是自己故意放走的。三天前青鸳来云崖岸找她唠嗑聊天,看着茫茫云海一时兴起,跟她说,人间数百年,我的水下功夫从来没赢过你,听说你们云崖岸下水深无涯,暗流最多,如今再比一比啊?锦鳞一拍脑袋跟她说,好啊!
然后,青鸳就再也没上岸。
锦鳞发现这事儿已经是一夜之后了。她可怜巴巴地对天篷说:“为了胜过她,我在云流里头足足闷了半个晚上,游出去快有百里,冒头的时候还当做自己赢定了。找青鸳找不到,也没当一回事,只以为那丫头又输一阵,不好意思见我……”直到今天,青鸟使君找上门来,锦鳞才知道,这篓子捅大了。
天篷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看着她,看到自己要吐血。“你们二位登天封神之前,是鱼啊。”他惨痛地问她,“两条鱼在天上比水性?你们究竟是怎么想的啊?”
“太闲了啊,老大。”锦鳞哭丧着脸,“就是两条鱼比水性,那也总算是件事儿啊……”
天篷想,这真的……真的是。没法反驳。
原本以为,这是扣在头上的屎盆子,如今好了,天篷再也没什么可委屈,他只能庆幸,幸亏那块芴板还没查到这码事。
他理应对锦鳞发火,那根本就不是能忍得住的问题。可是发火无济于事,逃走的青鸳不会驾火回归。现在的问题就剩下一个了,他是不是应该把锦鳞捆好,打个漂亮的结高举双手送去天墉城里,随便西王母如何处置。那样一来,自己的罪责算是有人顶了,不说彻底脱开干系,但少说也能多争取出三五天的时间来去下界抓回那个偷逃的婢子。
天篷瞪着一脸无辜的锦麟,瞪了半晌,终于叹出口气来。
“她会不会已经淹死了?”
锦麟沉甸甸地摇头:“你见过龙会淹死吗。”
天篷只好把额头上迸出的青筋按回去。想了半晌,又问:“她为什么要私自离开天庭?”
锦麟皱眉半天,说:“不知道。但还能为什么。动了凡心了吧。”
天篷肃然。一时间,西王母的震怒、凌霄殿的天罚、众多神座的臭脸排着队从他脑海里一一经过。
这实在不是能开玩笑的事情,“私自下界”与“思凡下界”之间,说来只差一个字,却是天地两端的差别。思凡两字从来是天上的绝顶禁忌,意味的责罚也残酷至极,而凡有知情不报者都是一体同罪。至于说助叛徒私逃那是个什么罪名,天篷不知道,他活得不够久,毕生中还没遇到过这么不知死活胆敢为了别人的私情葬送掉自己的蠢货……
瞧着锦鳞,他想,现在自己是遇到了。
***
锦鳞抱着膝盖坐在瞭哨小屋的长榻上,瞧着天篷起草度牒。
一份请旨下界的度牒需要层层上报,由自家元帅递交给十方境界司挂号,转去四天门盖章,再呈给天机府批准,末了层层返回到天篷手上,这趟凡间他才能名正言顺地下去。按照天庭以往的效率,光是这通手续就要走上十天半月。如今情况特殊,天墉城给了特批,天篷只需去领了天机府的批示即可下界。饶是这么着,等批文回到自己手上,元帅所限的一天时间也大概会用过去八九个时辰。
对此,天篷无可抱怨,唯有埋头运笔。度牒写到最后一个字时,锦鳞冷不丁地开口,让他差点儿一个没坐稳栽倒在桌前。
锦鳞说:“老大,你知道青鸳也喜欢过你吗。”
天篷的笔尖直接运歪了,一份度牒算是白写。这太没防备,也太不合时宜,他一手拿着毛笔,一手抹去了墨汁,板着脸用一副“你没话说了吧”的眼色斜视锦鳞。她于是叹了口气,把自己抱得更紧了些,下巴颏静静地搁在了膝盖上。
“是真的。青渊跟我说过,她喜欢这天上的好多人。李天王的三位公子。偶然才来一次天庭的二郎真君。天权宫的文曲星君、九耀中的罗侯星君……其实帝尊身边的卷帘将她也很喜欢。”锦鳞悠悠地说完,末了想起看了天篷一眼,“哦,还有你。她说你们长得都挺好看的。”
……跟那么几个如雷贯耳的老兄相提并论,天篷心里复杂地掂量了一番,想,这青鸳口味也忒宽泛了些。
“不知道。也没那么想知道。”他换了一张文牒,重新誊写,撑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臭脸。
“所以我就奇怪啊。她怎么会真的跑去了下界呢。”锦鳞皱着眉头,当真是一脸费解,“我以为‘动心’这种事情,她动过那么多次了都,不是每一次都忍住了吗。是这一次她格外认真了,还是之前那些喜欢全都算不得是喜欢呢。”
打住……
天篷告诉锦鳞,打住。
这话不能再谈。唯独这话,不能再谈。
就像你看到老君丹炉中的真火时就该知道不能再近前一步是一个道理。离它太近你会被烫到,被它沾上你会死得连渣滓都剩不下。如果不幸你认识的人里有人被这火烧身了,那,离他远点儿,别去推敲为什么。天篷自己从来不是什么愿意把天规天条挂在嘴上的神仙,但他也从来不去在思想里触碰这条禁忌,因为它过于的著名,过于的基础,呈现在众神眼前的榜样,也过于的不容质疑……他自生而为神以来就坚定地明白,诸多天条中,只有这一条,绝不可提,绝不可犯,一如黑白之所以是黑白,天地之所以是天地一般,此事从不需要论证。
度牒终于写好,天亮之后,他们得争分夺秒赶去天机府。此刻,离着府衙开门还有些时候,他和锦麟坐在云崖岸前,看着日出前漆黑的云海。
今夜有风,云崖岸下云浪翻滚,青森森的月色照耀让这万年浓云如同铁铸,而偶然云缺处露出的一角天河,则依旧平静得像是一副镜面。这镜面无声无息,泛着银光,折射着长天,覆盖着其下的万丈水渊。
天篷眼前恍恍惚惚出现青鸳在其中载沉载浮的一幕。
那个身形单薄的小婢子自云浪中冒头,看了岸上天界一眼,而后抹头扎入水中,一路向着漆黑远去,再也没有回顾……
天篷同青鸳算不上多熟悉,顶多打过几个照面说过几句话,他认识的青鸳实在不是一条勇敢的小龙,所以,他真的不知道她得要鼓起多少勇气,才能向着这样的天河云海纵身一跃。
无可救药一般,天篷抬头看向月宫。
他对锦鳞说——打住。
打住,不要推敲,不要思考,不要让自己濒临危险。
可道理这东西就是这样的,每人怀里都揣着一大把,说服别人时个个都是名师高哲,轮到自己时,就变成了红尘难破。
他真的没有忍住。
他在想,凡心一动罪该致死吗。行差踏错不能转圜吗。当一个神仙不当想神仙了,想去凡尘中与某人相爱了,那么夺了他的修为贬下天庭,这样的代价还不够吗。
他在想……嫦娥此刻在做什么呢。
“……元帅真就给你一天时间?”锦麟在他身边问。
“从我们能动身算起,也就三两个时辰。”他闷声说,“扣去来回路程,算在人间的时间,撑死一个月。”
“怎么才能把人找到?有想法吗?”
天篷没力气生气,他摇头。
锦麟思量了半晌,说,“下界这么大,你又不熟,连她是去了哪洲哪界都不知道,就这么下去,没头苍蝇似的找人也不是办法。找个熟悉下界的人帮帮忙吧。”
天篷心里隐隐地一动。
“找谁?嫦娥会答应吗。”
锦鳞好悬没从岸上掉下去,扭头茫然看了天篷一眼:“你太有想法了……”
“是你说找个熟悉下界的!”天篷有些脸红,“你想说谁?”
“孙悟空!!”锦鳞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