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嘴欠这毛病,是改不了的
天篷昏昏沉沉,意识时有断续,他只恍惚知道,在茫茫黄沙中,是猴子一路背着自己。
那时孙悟空一边踢着脚下的黄沙,一边咒骂——老孙造了什么孽,碰到你们两个废物!锦麟的声音远远拖在后头,她气喘吁吁地哀求说,你慢一点走,别颠得太厉害……天篷那时实在太昏沉,只是觉得心中疑惑,为什么猴子不跺一跺脚,翻个筋斗把他带回花果山呢。
再醒来时,已经在水帘洞的石洞之中。锦麟守在石榻边上,见他睁眼,长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的天啊。”她颓然感慨:“你可算醒了。”
天篷没有言语。
这么平常的一句话,听起来竟然也是锥心刺骨。他无法不回忆起,于幻境中,对他说出这话的,是嫦娥。
“你内丹裂了缝。猴子再晚一刻把你喊醒,你这一身灵修就废了。”锦麟告诉他。
天篷枕在石榻上,勉强点头。身在幻境中时,他隐约已经猜到了。那时他的选择非常轻松——碎,就碎了吧。只要能与嫦娥相伴,区区内丹、一身修为、位列天庭的身份,又都算得了什么呢。
但梦幻泡影终究是梦幻泡影,碎去之后,只把内丹绽裂的滋味留了下来,棒喝一样震痛在胸口里。
“你伤得怎么样?”他开口,才知道自己声音沙哑得已经不成话了。
锦麟面色古怪地低了低头,叹气说:“我还好。猴子也还好。”
“猴子?”天篷皱眉。费力地在混沌思绪中整理了半天,这才想明白,原来那时猴子背着自己走在北俱芦洲的茫茫沙漠上,是因为他也受了伤。
“怎么会?”他问。
锦麟起身去瀑布水帘处接了碗水,端回来扶天篷喝了,告诉他——“猴子走后,瞧见身后狮驼寨里冒出虹光万道,一好奇就回来了。那时我们两人已经中了狮王法器的暗算……哎,也不是暗算,是他法器的门道。知道狮王要杀我们,猴子没答应,跟他打起来了。”
天篷听着,心里针扎一样的尴尬。默然半天,叹出口气来。
“……真对不起他。”
锦麟苦笑。“是啊,对不起他。”
洞外,瀑布喧嚣,洞内两人沉默得沉重极了。
半晌,天篷终于说:“我明白青鸳为什么会问我们要那些时间留在人间了。”
锦麟愕然看着他。
天篷说:“幻境里头,我看到嫦娥了。”
锦麟轻轻一抖。
说完这话,天篷再次合上眼睛。
——我的内丹裂了。
他对自己说。
所以胸口才这么痛。不是因为别的。
他受到了妖孽法器的蛊惑。两次照面,两次着了人家的道,将内丹损得几乎废去,都没弄明白那是件什么东西。身为一个好歹自认有些能耐的神仙,这事儿跌份到了不堪一提的份儿上。
可是从头到尾,天篷都没整理出应有的愤怒。他只觉得灰心。因为就连幻觉里——他想,就连幻觉里,他也知道,自己幻觉中的画面,本是不可能出现的。
可是,就是这么没救。面对明知不可能出现的画面,他依然那么心甘情愿地沉溺了下去。
为什么呢。
天篷不禁自问。不是自问这份沉溺由何而来,他心里有着答案。他自问的是,为什么,那时自己竟有勇气,去轻视青鸳呢。
“你呢。”他合着眼睛,问锦麟。
“我?”
“你看到什么了。”
天篷想起锦麟杀红的双眼,和双眼中如泉的泪水。问。
锦麟良久没有说话。
天篷疑惑地睁眼看向她时,锦麟避开了目光,苦笑一声,说:“反正都是假的了。问它干什么呢。”
“那大概是你心里最想要看见的东西。”
“……什么?”锦麟像被刺了一下,颤然问。
“我猜的。”天篷疲惫地表示。“也许这件法器会放大人心欲念。回头问问猴子,它是不是瞧见了自己带着一群猴子住在天上就知道了。”
“……他什么都没看见。”锦麟愣愣地表示。
“什么!”天篷愕然。
“是的。”锦麟确定。“他只说,自己和狮驼王打了一架,因为兵器实在不堪用,让老狮子的七彩念珠崩断了,这才没打过的。”
天篷瞠目半晌,挣扎着爬了起来:“就是说,猴子有办法破解那件法器的蛊惑人心之力!猴子呢?”他急促地问。
“呃……这个嘛。”锦麟挠了挠头,说:“……现在大约已经到了东海吧。”
“……东海??”天篷心里渐渐升出一股子不祥的预感,“他去东海干什么?”
“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锦麟问他。
天篷不准备接受打岔:“你先告诉我猴子去东海干什么。”
锦麟伸出两根食指,交叠在一起看着天篷:“十天!你睡了十天!”
天篷心里一颤。
三天……他想。距离自己真正被贬黜人间,已然只剩下三天时间了。
锦麟小心瞟着天篷,叹气说:“猴子一回花果山,就疯了,把自己存的那些兵器翻了个底朝天,全都说不好使,问我认不认识手段高强的铁匠,能帮他打造一把利器……我算了算,打造利器,时间哪儿够啊,就跟他多了一句嘴。”
“你说了什么!?”天篷愕然,不祥的预感更加浓烈了,浓烈到他简直不想听到锦麟的答案。
“我说……听说东海水晶宫外镇着一根定海神针,那是禹王治水时留下的神兵……满算天上地下,该算是数一数二的家伙了……”锦麟越说声音越小,话到最后,几不可闻。
天篷瞠目看着锦麟,一言不发,慢慢捂住了胸口。
锦麟汗颜地眨了眨眼,小声说:“我可不是让猴子去抢的啊!我说借!再说……龙王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真的借给他呢……是吧?”
***
“呦呵?伤势好了呀?”
东海岸边,猴子手中提着定海神针,乐得一口雪白牙齿尽显。他身后,恭送出东海的虾兵蟹将还没随着潮水退走,一律目瞪口呆看着拦住猴子去路的天篷锦麟。
东海之滨驾临两个神仙,这事儿按说也不算新鲜,龙王与天上神将时常往来,高兴了就会请几个神仙下海做客。而让一众虾蟹新鲜的是,这回来的两个神仙脸色过于古怪了,他们戳在猴子面前,像是震怒,像是惊呆,更像是看着一场临头大祸正朝着自己龇牙而笑……
“你把手里棍子还人家!!”天篷指着孙悟空,吼到几乎吐血,吼完了,见猴子慢慢板起脸来,咬着牙说了句软话:“……你还给人家,天上神兵利器有得是,你习惯用什么,我去给你取。”
“用不着!”孙悟空乐颠颠地表示:“老孙看这根棒子就很顺手。”
“那是镇海的法器!!”天篷惨叫,“你拿走了,会海啸的!!”
“龙王都不急眼,你吼什么?”猴子翻翻眼睛,把已然化成棍棒大小的神器在手里一颠,洋洋得意:“这棍子杵在他们东海,锈出一身绿毛,那叫一个委屈!老孙只摸了摸它,你猜怎么着?”不等天篷接茬,他笑得眉飞色舞,拍着大腿说:“这一万三千五百斤的铁柱子忽然活了,霞光万道地跟老孙打招呼!龙王那脸色你是没看到哇!你说说,这宝贝不是给老子预备的是什么!?”
天篷愕然瞪着浮在海水中的一群虾兵蟹将,指望他们里头有谁摇个头,哪怕露出一脸苦相,结果,一众海鲜全都一脸敬畏——“没见过,没见过。”他们连声说,“这么古怪的事情,连我们龙王都惊住了。”
天篷眼角抽搐,不可思议地重新看了孙悟空一眼。此刻那只猴儿嘴裂得像个瓢一样,一边爱惜地用袖子蹭着棍子上沾上的手印儿,一边冲着锦麟连连点头:“龙妹子,你这人倒是见多识广!哎?要不在我花果山多住两天?等老孙打赢了那头狮子,摆酒设宴好好谢谢你!”
“……你还去?”锦麟震惊。
“那当然!胜负还没分呢。”猴子把棍子一涮,一脸天经地义。
龙王的脸色怎么样无从知晓了,天篷的脸色已然不能再黑。
“他不是说了吗——你赢了!”
猴子脸上笑容瞬间没了,他嘴角往下一拉,狠呆呆说:“那是他胡扯!打过才算我赢!上一次老孙输在兵器上,这回去了,用棍子揍服了那只狮子,才叫我赢!!”
天篷受不了了,咬牙说出实话:“别再去了……!胜负之说,是我和锦麟拿来诓你的。”
“当老孙傻呀!?当然知道!”猴子嗤之以鼻,白眼翻了天篷一顿,“但这次不一样了,那老狮子手底下很有两把刷子,这次是老孙有心去跟他分个输赢!你让不让开?!”
天篷胸中又开始作痛,他定心忍性,长长吸了几口气,缓住情绪,认真掏出一腔诚恳来:“猴子,我谢谢你,我也对不住你,去找狮驼王要人是我和锦麟的事情,不该再拖你下水。你只要告诉我,你以什么法子破解狮王那件法器的?”
“什么破解?”猴子茫然。
“我和锦麟被那法器所慑,身坠幻相,你怎么避开的?”天篷问。
“哪里有什么幻相?”孙悟空扬眉说:“老孙只觉得眼前一花,让那珠子晃得难受,当下就跟那只狮子打开了呀。”
“你……你没有什么异样吗?”锦麟吃了一惊:“比方说,瞧见了自己……自己求而不得的什么东西?”
孙悟空不耐烦,两眼里写满了啰嗦俩字。
“求而不得?老孙没那种东西,老孙想要什么,自己就去动手拿了,哪里有什么求而不得!”
天篷与锦麟呆滞了半晌。
“我懂了……老大。”锦麟喃喃说:“这只猴子……心中澄澈,没有杂念,所以不受那件法器的蛊惑。”
天篷耳朵里嗡地一声,顿时觉得自己胸中更痛了。
……心中澄澈,没有杂念!!自己神根天种,吸着天庭的清圣灵气八百多年,心里居然还没下界一只猴子干净!
天篷捂着胸口晃了晃,这认识比让人照着心窝踹了一脚还狠。
“行了,让开让开,你们去我花果山里摘两个桃子先吃着,老孙去去就回。”孙悟空棍子一挑,拨开他们两人,拔脚就要腾云。
“好。同去!”
天篷二话没说,转身架风就走。
猴子愣了一愣,纵身赶上,在云头上一脚把天篷踹了个趔趄。
“呆着去!老孙不要累赘。”
天篷气得又快吐血,只好冲他吼:“……我们是办正经事!!”
“正经事自己办去!别挂在老孙屁股后头沾光!”
孙悟空嘴巴一瞥,云头擦过天篷,以让他望尘莫及的速度向着北俱芦洲飞驰而去。
“你——!!”
天篷几乎把牙咬碎了。关于油盐不进四个字,他这辈子再也没有哪一刻比此时领会得更具体。
身后,锦麟人身的速度不及龙形,追天篷都勉强,更遑论追上猴子。眼见猴子又成了一线金影,锦麟大叫:“孙悟空!!你打赢狮驼王时,不要个见证吗!”
天际,金影一顿。转眼之间,筋斗云绕了个弯子,猴子炸着毛发转回身来,瞪着锦麟。
锦麟拽着天篷驾风追来,一面追,一面大喝:“满寨狮子都是他的人,万一你把老狮子一顿打死了,日后他那一众小妖逢人就说,还是狮驼王赢了美猴王,死无对证了,谁为你作证是你赢了?”
孙悟空黑着脸瞧了锦麟半天,愤愤:“你这还是诓老孙……!”
“对!”锦麟气咻咻地点着头:“你说得对。我就是诓你,怕上当,你就别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