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天意难违,人心莫测(五)
徐然20182019-04-04 12:416,002

  5、赌

  再次一路飞向狮驼王寨时,天篷暗暗告诉锦麟——“趁着猴子缠住狮王,你点开灵台,去在各座骨寨中寻找白吼。青鸳一定会在白吼身边。”

  “怎么找。”

  锦麟问。

  “没有妖气的妖怪,就是白吼。”

  锦麟一怔,点了点头。“你呢。”

  天篷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锦麟愕然,“你陪着猴子,难道有什么掠阵的法子?”

  天篷回答:“没有。”

  “没有!?”锦麟大叫。

  “猴子若能打赢狮驼王,就问他要人。这办法太差,算不得办法。”天篷肃然望着前方,脚下云势未减。

  锦麟张了张嘴,半晌说:“要是猴子赢不了呢?”

  “像他背我一样,背他回花果山。”

  天篷声音平静,没有犹豫。锦麟却忍无可忍了,她刹住云头一把薅住天篷。

  “你这是又想梦见嫦娥了啊!!”她指着远远飞驰在前方的孙悟空,大叫:“猴子不受那件法器所伤,就算输了,顶多被狮驼王揍一顿!你呢!你受得了吗?!老大,要是再一次着了那件法器的道儿,你这内丹可就连养都养不回来了!!”

  “我要赌一赌。”天篷回答。

  “怎么赌?用什么赌?”锦麟追问。

  天篷默然片刻,忽然抬手,从锦麟脖颈后头一捏,摘下一片她紧贴肌肤的细细龙鳞。锦麟呼痛,用手一护——龙鳞在天篷手中恍惚变大,化成了半个手掌大小、晶莹剔透的一片硬鳞。

  锦麟成龙之后,额前和后颈各自留着三片桃花瓣一样的细小鳞片,平素看去,像是淡笔点成的花钿一样,并不惹眼。额头前的鳞片是锦麟护着灵台的,向来不给人碰,后颈三片龙鳞则是她凝聚灵修有意熬炼的法器。天龙之鳞加以神修,可倒折天地之间诸多邪法,当日人间的牢狱中,她正是摘下一片颈鳞来借给了孙悟空,才助得他折散了妙信法师的血咒。

  锦麟此刻知道天篷要赌的是什么了,可她没有把握。

  “狮王的法器不大寻常,我不知道这能不能有用……”

  “就是不知道,才叫做赌。”天篷把龙鳞握在手里,犹豫了一下,正色说:“记着,猴子救了你一次。要是我赌输了,背猴子回花果山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锦麟哑然之际,天篷猛地按落云头,坠向狮驼王寨。

  ***

  天篷追到狮驼王寨时,沙洲边际隐隐滚起雷声。在这炎沙之地,想来雷雨极少,寨前一众小妖诧异地望向远方一片阴云。

  天篷无心他顾,几步抢上,却被猴子与老狮身上的风压震得退回两步。

  “猴子,我敬你三分,你这是得寸进尺了!”王寨之前,狮驼王一脸怒容,脊背之后扩出一轮煞白妖气笼罩着身躯。想来对着这只猴子,他已经容忍再三,此刻终于无法再让,一怒之下,唤出了自己内丹之中的千载修为。

  “老狮子,我也是敬你。让我孙悟空打得过瘾的对手,你算一个!”猴子嬉皮笑脸着。

  “我若再赢了你,你怎样?!”狮王怒视着他,问。

  “我就甘心服了你!回我花果山再练十年,练好了来找你!”

  这话说得太干脆了些,狮驼王眉头一皱:“……好!若是我输了——”

  “输就输了!”孙悟空不耐烦,将手中棍子一抡,欺身而上,大叫着:“输了,老孙就多交你这么个朋友!!”

  狮王愣了一愣,仓促之间,猴子已然逼面而来。他咬牙应了一声:“……就是这话!!”

  老狮子抖出腕中珠链,像是把万道燃烧的彩虹舞在手中一样,裹挟一身妖气,挥向猴子。

  一众小妖成山成阵地环绕着狮王与猴子的战场,虹光一起,他们嘴里顿时支支哇哇念起咒文,想来那是他们自家狮门里躲避法器波及的咒语。天篷来不及细听,更来不及细想,唯一能做的只是将红色龙鳞按在手心,猛地遮住眼睛,祈祷能用掌心龙鳞去折散法术。

  ……没用。

  锦麟的担心是对的,天龙之鳞可倒折天地之间诸多邪法,但老狮子这串法器所射出的光芒却径直穿透了龙鳞、穿透天篷禁闭的双眼和血肉之躯,顷刻之间,摄住了他的神识。天篷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脚下一空,身子像是朝着万丈深渊坠下一般,旋转着跌入五光十色的世界。

  尽管再次着了道,好歹也是打着十二万分的精神有备而来。天篷强令自己清醒,与法器抢夺着自己的神识。这一次,一路坠落,他一路看到浮光掠影的身影,听到细细密密层层叠叠的细语。仿佛千百人在他耳边呢喃,交谈,行走,生死……那声音与画面,平静琐碎,纵横交织,一时间,天篷觉得,那是人间的众生百态。

  ***

  炫光与坠落皆静止时,周天黑暗了下去。

  一阵极细微的凉风掠过天篷身畔,侵肌拂袖,带来桂花香气。天篷抬起头,看清楚这是哪里时,尽管早有准备,心中依旧沉甸甸地一震。

  广寒宫外,白玉栏杆旁边,嫦娥揉搓着手里的月地牡丹。牡丹花瓣被她的纤纤玉指一片一片扯下来,随手丢在地上。宫檐四角挂着清冷的灯笼,烛火映着嫦娥的雪白羽纱,让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到了白玉阶梯下。

  像以前一万次那样,天篷站在月桂树下看着这个画面。……这是他在漫长时光里,再熟悉不过的一幕。

  阶前,嫦娥摘下最后一片花瓣,堵着气似的叫出天篷的名字,问:“你那时候为什么要走。”

  花瓣静静坠地时,她向天篷回过身来。

  “你若留下,就真的留下了,你不懂吗。”

  一切过分真切——青光,冷殿,嫦娥眉宇之中细细的嗔怪,就连耳边万年不绝、铿锵作响的伐木声,都纤毫毕现地重叠着记忆,呈现在天篷的面前。

  嫦娥手扶栏杆,步下白玉阶梯,向他走来。

  天篷将自己的双足死死钉在地上,才忍住了没有上前,也忍住了没有退怯。

  “你不是嫦娥。”他说。

  “我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嫦娥笑了,“你非要这样想,我才不是嫦娥。”

  她说着,来到天篷近前,见他额头上涌出汗水,抿嘴一笑,轻轻提起羽纱广袖,替天篷搌拭着额角。

  “我与嫦娥,又差着几分呢。”她轻轻把手按在天篷胸口,认真地仰头瞧着他。“你若是肯碰一碰我,就会知道,我的手同你一样,也是热的呀。”

  “你不过是蛊惑我心的幻觉。”天篷告诉她,也告诉自己。

  “你心里要是没有我,又为何会被我蛊惑?”嫦娥咯咯笑了。下一刻,她微微扬起绣眉,静静感受着手掌下天篷的心跳声。天篷自己也知道,他的心跳如鼓,正沉隔着血肉甸甸地、一脉一脉撞击着嫦娥的手心。

  “天篷……”嫦娥轻声叹气,“你下凡来捉思凡的青鸳,如今,自己也思凡了呀。”

  眼前光影变化——月宫、桂树、清幽的夜色像是被一笔抹去,嫦娥褪去纱衣,再度变化了一身人间女子的装束,她站立在那一方民房小屋的桌前,桌上,依旧摆着两碗热腾腾的金黄米粥,盘子里,包子白生生地冒着香气。就好像她从未消失过,一直等候在这里,只等天篷走向自己的人间烟火。

  天篷感觉汗水慢慢蜿蜒过自己的喉咙。

  “我要是有罪,我会去领。”他沙哑地说。

  “你有什么罪?”嫦娥眼中似乎有笑意,摇了摇头,说:“是你们的天条有罪。它不容情理,不分是非——它根本不肯告诉你们,为什么不允许神仙心有凡情,与爱人相恋。”

  “住口……!”

  天篷艰难地喝断她。这两个字在他自己听来,也太过于挣扎。

  嫦娥咯咯地笑了。

  “我是幻觉啊,天篷。我怎么会说话呢?”屋子很小,嫦娥挨得他很近,她伸出皓白手臂,在这间朴素小屋中,带着盈盈笑意环住天篷的身躯,“我所说的,都是你所想的……你不明白吗。”

  话音落下,嫦娥一愣,慢慢低头。

  天篷手中持着一把短刀。这是他用尽全部力量,在神识中幻化出的利刃。

  “……我说了,住口。”他目视嫦娥,说。

  “你要杀我吗?”嫦娥惊讶,抬起一双眼睛且惊且笑地看着他。

  天篷没有说话。他用力握紧刀匕,隐约觉得,自己的双手都在颤抖。

  “是啊。”嫦娥叹了口气。那真的是天篷再熟悉不过的属于嫦娥的叹息声。而陌生的是,嫦娥紧紧挨向天篷,柔顺地将额角靠在了天篷胸膛前,像是人间的女子依偎着心爱男子时那样,低声细细地说:“明知是假的,你也下不了手。你这傻子。”

  天篷合拢了双眼,寂寂无声地感受着怀中身躯的温度。她没有骗他。天篷想。她的双手和自己一样,是热的。

  嫦娥愣住,猛地把天篷推开。她再度低下头时,胸口,一片殷殷的血迹已然把纱衣浸染成了红色。

  “你……!”她骇然。

  一步之隔,天篷已然把刀插入了他自己的心口。

  “我不是要杀死自己的幻觉。”他看着嫦娥,身躯晃了一晃,说,“我只是,要自己醒来。”

  嫦娥一脸惊容,缓慢倒退着,再无言语。

  天篷知道,自己要醒来了

  像是一副遮天蔽日的长卷被火苗舔舐一样,天篷眼前的一切慢慢斑驳,卷曲,失去了颜色。

  天篷矗立在渐失真实的画面前,目送嫦娥退离自己的世界。她的眼中,有惊有痛,还有一丝烫人的哀伤。

  天篷承认,自己想要多看此刻的嫦娥一眼。因为他知道,就算真有一日,他将利刃刺于自己胸口,嫦娥也不会向他露出这样的神色。

  假的。

  天篷告诉自己——假的。

  只是。假象太美好时,太多太多人,都不愿意再醒来。

  人间真好。

  眼前的画面尽数碎散之前,他想。人间,允许一个这样的自己,去拥抱嫦娥。

  ***

  狮驼王寨前,天篷身边的小妖们骇然看着他。他们眼中,这古怪的神仙大睁着双眼,身子摇摇欲坠,双手捧住一片利刃般的龙鳞,正在慢慢慢慢向着心窝的更深处刺去。

  心头鲜血漫过龙鳞涌出指缝时,天篷终于大喝一声,封住双眼的迷雾一瞬退去,他踉跄两步,单膝跪下,带血的拳峰死死按紧了沙地中。

  赌赢了……

  汗流浃背中,天篷默默吐出一口气来。

  心窝痛得他指尖发麻,但是还好,并没伤得太深。天篷撑起身躯暗自庆幸——这比猴子扇在脸上的巴掌有效得多了。

  隆隆战鼓与小妖们如雷的吼声提醒天篷,沙场之上,猴子与狮驼王已经战过百合。

  狮王依旧在退守,手中珠链甩摆横飞,所射出的金光一次一次拆开猴子的攻势,让猴子箭雨一般的棍影失去了效验。猴子不知道已经变化了多少招路,始终无法破开虹光欺近狮驼王的肉身,天篷看出他眼中光火,已经越打越毛躁。

  天篷目视着老狮子手中翻飞的念珠,回忆着自己被侵略神识时纵横细碎的那些耳语之声,半晌,脱口而出——“狮驼王!你手里的法器非金非木,是人心吗?”

  天篷的声音不大,却酝着神威,瞬间凌驾于万千兽吼之上。

  沙场之上,老狮子骇然扭头,瞳孔缩成一线死死盯了天篷一眼。

  “荒唐!!”他怒斥。

  这声音乍听是怒,实则却隐藏着张徨,让天篷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猴子,别打了。”他吐了口气,凝声说:“定海神针伤不了那条珠链。”

  孙悟空的火气已经三丈高,他手中的棍子不信邪地直劈而下,大叫着:“闭嘴闭嘴闭嘴!老孙打架不要你来烦!”

  开山裂地的棍子再一次被珠链上的炫光弹开,小妖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好声。它们眼中,自家的狮驼王法力无边,滴水不漏,只耍弄得这只猴子疲于乱攻。而天篷知道,这不公允。

  “既然打架,就要公平!”天篷皱眉大喝:“猴子!你叫狮驼王扔开武器再打!”

  孙悟空手上不停,嘴里狂叫着“啰嗦”,棍势只比先前更沉更猛,也更加徒劳。

  天篷心里有气,他知道猴子的脾气——这只猴子不是傻,他只是倔,倔到了天篷自己都自愧弗如的份儿上。

  “老狮子又不傻,怎么会听猴子的话,把用来作弊的保命家伙给扔掉?”天篷身后,众妖之间,锦麟的声音携着一声冷笑响了起来。

  天篷心中一震,惊喜地扭过头去。锦麟身子像是一道红色鞭影一样穿过群妖间隙,吐出第一个字时,她尚在远处,但话音迅速欺进,最后一个字落下,人已经在天篷身边止了步。她气喘吁吁地一抹额上汗水,望向猴狮交战的沙场,脆生生地叫道:“他若不肯撒手扔兵器,猴子,你就当他没有兵器!”

  猴子目露凶光,嘴上叫骂着天篷和锦麟多事,棍子在珠链上再次一碰而分。这一次,他眼中锁定,猛地露出精光,陡然转变了身法,他的棍子尖端避开了狮王的法器,招招式式尽往狮王的肉身上点去。

  顿时,狮王左支右绌,百忙之中将珠链挥舞得像是软鞭一样连环招架,护着自己的身躯。

  孙悟空同他较劲较了上百回合,初时只当作狮王灵修浩瀚,竟在手中这条链子里灌注了如许神力让自己的棍子久久难破,如今却也瞧出来,原来这不是老狮子的能为,而是他手中法器天然不受金铁之力。这下子猴子气坏了,嘴里骂了声难听的,看准间隙抖手将棍端穿入狮王手腕一侧,一拨一挑——狮驼王惊喊一声,长链脱手而出。万千妖兽一时骇然。

  天篷锦麟的目光双双追着那条珠链,只见珠链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光,啪的一声远远跌入沙中,一时光芒湮灭。

  孙悟空眼中露出一丝愤怒,他身上毫毛已然被汗水浸透得精湿,眼中却像是燃起火焰,把棍子抖手往地上一插,挡在狮驼王面前喝到:“再来!”

  狮王失了法器,气势都矮了三分,他气喘吁吁,近乎无奈地怒视孙悟空:“猴王,你已经赢了!”

  “少废话!”孙悟空不依不饶,“老孙可是要交你这个朋友的,你给我使诈,这不成话吧!?如今咱们把家伙都扔了,空手来过!!”

  狮驼王简直让他缠得没话说,气得退了半步,目光撇过观战的天篷与锦麟时,又是戒备又是狼狈,压着声音瞪向猴子:“猴王,咱们都是当妖怪的,你当真要为天上的两个神仙卖命,这么跟同族为难吗?!”

  “神仙?”孙悟空眉毛一扬,毫不给脸地啐了一口:“神仙也配!老孙为自己打得畅快!”言毕,金影一闪,又向着老狮子扑了过去。

  ……按说不应该,但此刻天篷心中简直有些同情这只老狮子。他心内复杂地叹了口气,想,也让你尝尝这油盐不进的猴脾气吧。

  锦麟此刻已然喘匀了气息,她拽拽天篷,向他一摇头。

  天篷心中一沉,这才想起,是他吩咐锦麟的——去找白吼和青鸳。

  “没有?”

  锦麟没有说话,苍白的脸色已经是回答。

  也是……天篷暗暗发急。自己十天之前已经来过这里一次,白吼和青鸳就算当日被藏匿在狮驼王寨,如今只怕也早让老狮子转送去了别处。茫茫四洲,又成了大海捞针。

  锦麟眼中闪出怒色,低声说:“我只盼着那小狮子是个孝子,也盼着,青鸳这混帐没有白白下一趟人间,能学会一点点人之常情!”

  天篷这才看到,锦麟眼中除了怒气,还隐隐浮动着一层红焰,这是锦麟激起一身灵修时才有的样子。

  天边,阴云更浓,雷声渐滚,干燥灼热的沙丘一时间空气湿润了起来。而就是这热气与水汽蒸腾之间,一座以天地为屏障的大幕正在生成——锦麟眼中红焰愈盛,额头上的三点龙鳞也燃起光芒,她伸手指向猴子与狮王交战的战场——两个妖王身后,阴云之下已然形成一片海市蜃楼,半天之外,阳光炽烈,穿过战场倒折于蜃气之上,将这场交手放大了百倍,投射于天地!

  方圆千里,北俱芦洲的妖族们纷纷凝住身形,他们放下了手中正在进行的事物,一律目瞪口呆瞧着沙野腹地的这一幕蜃影。天地大幕之下,一个属于未来、即将震动乾坤的身影正在翻飞,他双眼雪亮,身影如雷,一双飞舞的翎毛随着他的形影,拖成火焰。

  那猴子是什麽来路?北俱芦洲的妖兽们遥远看着这一场酣战,喃喃自问着。

  而北俱芦洲边界,深山密林之中,青鸳与白吼泥塑木雕一般看着这天地大幕,哑口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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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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