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天意难违,人心莫测(六)
徐然20182019-04-05 12:005,096

  6、莫测

  ……赢了。

  猴子终于将狮王打翻在地的那个瞬间,天篷与锦麟心中同时一跳。

  猴子赢得并无悬念,天篷知道,自己与狮王若有一战,多半要输得狼狈万状,而这只猴子,身形不及人家一半,年岁更是刚刚够个零头,一身能耐已经可以力压千年白狮。

  坦诚说句实话,天篷心中不得不恐惧。

  他用力握碎手中的龙鳞,望空一扬,红色碎片变成一条轻巧的带翼小龙,小龙笔直飞入战场,衔起半埋沙中的珠链向空而去。

  希望别有这一天。

  余光看着小龙渐行渐远,天篷在心里寒冷地默念一声——

  希望别有自己必须站在猴子面前,对着他兵戎相见的这一天。

  狮王倒地,千妖沉默,下一刻,万千妖兽像是被分开的流沙一样,慢慢退向两边,退出一条道路。这条道路中,青鸳青色的身影携着白吼,狂奔而来。

  “父王!!”白吼一路被青鸳架着奔跑,一路喊着,“不要伤我父王!!”

  “吼儿!?”狮王被压服在孙悟空肘下,此刻猛地挣扎扭头,连沙子涌入口中也不顾了,“胡闹!!你回来做什么?!”

  猴子赢了这一仗,得意非凡,本来嘴里擎着一句漂亮话正要往外吐,见着狮子忽然生死交关一样痛叫起来,他倒是一愣,瞬间撒开了制服狮王的手。

  狮驼王一跃而起,冲着儿子大叫:“吼儿!你给我走!!”

  白吼已然踉跄扑到天篷面前,他两手颤颤地一把拽住天篷的衣摆:“神君!你们放过我父亲,也放过青鸳,带我走吧!是我勾引了上界仙子,我愿意以身抵罪!”

  “胡闹!!”狮王悍然大吼,他脚下踢着黄沙,冲撞几步,瞬间逼近天篷。

  一时间,万千妖众再次目露凶光。他们的王露出了死战之心,作为属下的,皆尽重拾了兵戈,怒指天篷与锦麟。

  “狮驼王,不要打了。”天篷迎着刀尖剑戟,一身平静,“人心串成的法器已经送去天庭。冲着你以人心炼器,已然罪不容诛。你可以率众在这里杀我和锦麟,只是法器之上深浸着你和你儿子的气息,天规浩荡,饶不过你。我们死后,自然有其他神将来拿你狮驼一众。”

  狮王骇然仰头。而此刻,天上红龙早已没了踪影。

  刚刚战成了沙窝的战场中,孙悟空不爽地咂嘴:“你这叫什么!”他纵身跃出沙窝,叱了一声:“老狮子别慌,你那根链子,老孙跺脚就帮你追回来——”

  “孙悟空!!!”

  天篷用前所未有的声量大吼。一时之间,他的声音震成声浪,让万千妖兽一时痛苦地捂住了耳朵。猴子脚步也终于顿了一顿,他扭过头来。

  “你说过,你要做个受人敬重好妖怪!好妖怪,不会用人心炼器!”天篷瞪视着他,一身震怒让他看起来连身形都高大了许多。

  猴子嘴角动了两动,一时没说出话来。

  “是我炼的!”

  天篷面前,白吼厉声叫出。

  天篷简直懒得理他。锦麟在一边叹了口气,无奈地摇头:“你先把内丹练出来再说这话。”

  “我用人心炼器又如何!”老狮子一把把儿子扯到自己身后,断喝道:“凡人杀我族人难道少了!我那些生在凡间的族人被他们剔骨食肉、剥下皮来做衣服就使得,我们掏出凡人一颗心就使不得!?天规?!天规也是蠢规!”

  天篷双唇抿成一线,灵台一闪,亮出了自己一身神修。对于恶悍妖兽,多说无用。

  “真的是我炼的。”狮王身后,白吼正色。他的声音比之父亲,简直像是猫叫,但一字一句,说得堂堂正正:“听青鸳说你们西王母有一面明心鉴,可以照出真话假话,用它照一照我,就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你……?”天篷意外地看着他。

  “我自幼行医,偶然遇上疑难杂症,药石妄效,就会以血治人。受了我鲜血的人,可以平复病症——”

  “你的血可以治病?”锦麟讶然打断。

  “是。”白吼点头,“非但可以治病,来日那人阳寿尽了,还能肉身不腐。”

  天篷锦麟双双愕然。

  “所以,我父亲告诉我,每次以血医人,都要有言在先——那人百年之后,身躯必要火化,否则,只怕世人见疑。这珠串上的每一粒珠子,都是我所救之人百年后尸身中烧出的舍利。我将它们一一收集起来,穿成数珠带在身边,如今正是一百零八颗了——我……我还给这件法器起了个名字,叫做莫测!”白吼说着,冲着天篷锦麟一伸手,急得脸上通红,书生气都显了出来:“你们要是不信,就把莫测给我,我叫它的名字,它会应的!”

  “我脑子坏了才会给你……!”锦麟虽在骂人,却目瞪口呆。她对着白吼坦然伸向自己的手掌,不禁退了一步。

  莫测。

  天篷默默念了这名字一遍,一颗心猛地沉了下去。

  ……因为人心,所以莫测。天篷懂得了它内中万千的气象从何而来。这件舍利数珠了无妖气,非金非铁,不在任何五行之列,就连太上老君亲手锻炼于八卦炉中开天辟地的定海神针,都奈何它不得。天篷冷汗涔涔地意识到,这实在是一件就算天神也难炼就的神物。

  “你是……什么人?”

  锦麟不可思议地看着白吼,代天篷喃喃问出这句话。

  “吼儿,住嘴!!!”老狮子眼中裂出痛楚,怒吼着。

  “他的母亲,和咱们一样,是个天上的仙子。”——青鸳的声音说。

  锦麟骇然。

  白吼身边,青鸳终于缓慢地走上两步。她眼中蓄泪,对锦麟轻轻说:“你还记得咱们见过一次锁神台上的天罚吗。那时,昔日七仙女中的碧纱仙子思凡下界,被捉了回来,在锁神台上,受了五雷轰顶三昧烧身的刑法,最终元神陨灭,神消魄散……”

  锦麟脸色煞白,愕然喃喃道:“当然记得。那时西王母勒令天庭所有神仙都去观看,为的就是以儆效尤……”她慢慢把目光转向白吼,“他是……”

  青鸳点了点头:“她是碧纱仙子与狮驼王留在凡间的孩子。”

  老狮子踉跄两步,终于护着身上的伤势坐倒在黄沙之中,颓然无语。

  “就算算在天上,那也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锦麟费解地看着白吼,“他的年岁……?”

  “百年以来,天庭并未再听说有神仙诞子的事情。”天篷心中推想过来,皱眉说,“当日碧纱仙子生下你,是封了你的元神,藏在哪里?”

  “我父亲的腹中。”白吼正色回答。

  两个神仙一时无言,在一边听着的孙悟空嘴角却抽了两抽。大约,他是头一次听说妖怪肚子里还能藏人的事情。

  “那时候,吼儿的娘说绝不能让天庭知晓吼儿降世,否则连他也保不住了。我只能禁了吼儿的元神,把他吞进肚子里藏着。原想着,练成一身本领,聚拢一众兄弟,我就去天上把吼儿的娘救回来,可是……”狮驼王垂目瞧着地面,苍凉摇头,“我几十年前才听说,她早已死了。”

  “所以,你是你爹生出来的?“孙悟空瞪眼打量着白吼。

  锦麟无言地踹了猴子一脚。

  白吼脸上一红,狮驼王则全没什么不好意思,他猛地抬头怒视猴子:“我生的!怎么了!我老婆已然死了,她只给我留下这么一个儿子,我藏着他要藏到哪一天才算完?!我不如天天见着他,不如把这世上能给他的都给他,让他过上他们天上神仙也过不上的快活日子!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孙悟空茫然地摇摇手,“挺好呀!你嚷嚷什么……”

  吼完了,狮驼王气势顿消,再度颓然垂下了头去,恨恨说:“要不是你这天杀的猴子多事,这些事情,原不会让他们神仙翻出来的……!”

  “所以,从小父亲就不允许我修炼内丹。”白吼再度开口,“神仙后裔,内丹一结,未来必然震动天庭。我父亲说,你们天上,是不容此等生命的。”白吼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心,仿佛那上面,写的就是天条御律。

  ……你们天上,是不容这等生命的。

  “为什么……”天篷喃喃问。

  他问的是他自己。而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然看到了答案。

  沉香,三圣母……二郎神。

  天上地下,昭然若揭的答案。

  神仙所孕育出的骨血,生来就带着神仙的资格——甚或,有着超越神仙的殊能。想及二郎真君,看着面前毫无修为、鲜血却可以活人性命的白吼,天篷知道,自己想对了。

  可是,天庭是将做神的资格卡得极严格的。地上的修行者登仙,要苦修千百年,地上的妖兽登仙,要如青鸳锦麟一般在黄河口瀑布下面临生死一线的遴选。神仙两字,从来来得太难。天庭当然不能开下这样的口子,让凡间众生知道——竟还有这样便捷的方法,可以让后嗣生来,就比神仙更为强悍。

  “你明知如此,还敢勾引青鸳下凡?你会被抓住……你不知道吗?!”天篷怒视白吼,他不敢问自己,自己这颤颤的愤怒由何而来。

  “青鸳为我可以舍去天籍,甘领责罚,我为什么不可以为青鸳放弃此生呢。”白吼看着天篷,神气之中,再一次近乎费解,似乎居然要对一个神仙讲出这样的道理,在他而言是不可理喻的。

  天篷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微微摇晃了一下。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胸中开裂的内丹无可救药地剧痛了一瞬。

  这是人间的七情六欲侵入肺腑的剧痛。他仓皇地想,自己这内丹中的缝隙,怕是永远也好不了了。

  同天篷想的一样,锦麟在摇头,几乎在退却。她茫然看着狮驼王,看到自己声音颤抖:“你就这么管儿子的?”她痛诉:“你……怎么不拦着?!”

  “你们两个神仙,懂得个屁。”

  老狮子声音苍老。话是粗糙,语气中却殊无戾气,自方才起,他像是瞬间老去了千百岁,双眼之中再无妖王的威风,只有一个老父的疲惫。

  “天上天下,唯有这件事情,做父母的怎么拗得过孩子。”狮王说,“我当年,为了吼儿的娘,只想冲到天上把一座灵霄宝殿打碎了!可我花了快一千年才敢承认,我没这能耐,也没这胆魄!如今,我的孩儿也不过是跟我当年一样,想要和自己心爱的女子好好过上一辈子,我能拦着他说,你错了吗?”

  偌大骨帐前一时静绝,万千妖兽鸦雀无声,只有远处阴云下滚滚的雷声回应着狮驼王的责问——你错了吗?错了吗?

  “……天规如此。”天篷开口时,极其厌恶自己。厌恶这四个字从自己咽喉中滚出的声音。

  “那是你们天规的错,不是我们吼儿和他娘亲的错!”狮王怒视着天篷。

  默然良久,天篷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

  锦麟猛地一颤,她看向天篷。天篷脸色苍白,气息却平静下来。

  “你说得对。”他说。“只是这世道,对是没用的。若有逆天之能,你尽可以与天论个对错。从前,有人做到过。若没有这能为,就只能付出代价。狮驼王,你和你的儿子,都明白这个道理。”

  狮王沉默地看了天篷半晌,终于自沙地中站起身来。

  “来吧……神仙!”

  他的身影逆风而立,遮挡在白吼与青鸳身前,摇摇欲坠,却也巍峨如山。

  天篷抬步的瞬间,就已经顿住。

  狮子面前,猴子伸出金箍棒,挡住了天篷。

  他的身影太矮小了,连狮王的一半也遮挡不去,可是,天篷看着他投到自己脚边的影子,只觉得一座遮天蔽日的城防竖立在自己面前,让自己寸步难行。

  “猴子……”天篷干涩地说。

  猴子在摇头。

  “老孙说了,老孙是来交朋友的,不是来帮你们神仙的忙的。”

  他的声音疏远得如在千里之外俯视着天篷。

  “你要拿狮驼王,自己动手,别沾我的光。今日他被我败了,身受损伤,算不得你赢。”

  时至如今,孙悟空终于第一次从喉咙里叫出了天篷的名字。他丈着手中一条金棒,横在天篷与狮驼王面前,一字一句地说:“天篷——你若想要捡这个现成便宜,也得先过老孙这关!”

  ……也好。

  天篷想,也好。

  他抬起手臂,五指一张——环伺的小妖中,一只豹子精手中的长枪应声脱手,飞入了天篷的手中。天篷握紧武器,凝视孙悟空如火焰般灼灼闪烁的双眼,一步步走了上去。

  不必一战,他知道自己就算内丹无损的时候也不再是这只猴子的对手。

  但是,他想这样也好。

  他不想杀死青鸳,交出白吼。他不想去追究这只老狮子与碧纱仙子当年的罪责。他不想思考天规的对错,天条的是否。他不想问自己,一个思凡的神将,何来面目维护天条,去将自己也无法面对的成规压落在他人身上。如今,不用想了。孙悟空给了他痛快至极的解法。

  不如战死。天篷想。

  就死在猴子的手上。结束追问,结束费解,结束脑海里的厮杀,也结束元帅的命令。自此对天无愧,对友无亏。

  天篷对自己说——干净。

  天边,锦麟法力凝出的阴云越聚越沉,终于随着一声滚雷,落下雨来。

  “孙悟空!!!”

  雷鸣之中,锦麟在天篷身后颤声叫着。仿佛是孤注了性命一样,她的声音透着决绝:“孙悟空!你听着!你是不是欠了我的人情!!”

  孙悟空一愣,面容一时僵住:“你……”

  锦麟大叫着:“你看着手中的棒子告诉我!!欠了人情,你要不要还我!!”

  “你!!”孙悟空眉头一竖,怒火熊熊,眼中却绽露出一丝犹豫。

  锦麟向着天空猛一挥手,遥遥天端,天篷先时放走的小龙即将接近南天门,却顷刻间裂成碎片。人心念珠旋旋跌落,径直坠下万里,落在了锦麟手中。

  “还我吧!”锦麟咬着牙,将念珠一挥,指向孙悟空:“就是此刻!!”

  万里沙野之上,一时再无声息,唯有雨点渐密,噼噼沥沥,终成暴雨。

继续阅读:章七:神仙?妖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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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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