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神仙?妖怪。(一)
徐然20182019-04-06 12:004,483

  1、皆大欢喜

  水师元帅府中,元帅胳膊肘架在桌案上,托着腮帮子,一脸横肉崩得死紧,看着面前一颗碎成八瓣的珠子问天篷:“这什么玩意儿?”

  天篷单膝落地,跪得笔直,一无表情地回答:“罪女青鸳的内丹。”

  元帅眯了眯眼睛。

  承在他面前的珠子有蜡丸大小,泛着青色,曾经纳在仙子身躯中,想必是光芒婉转灵气逼人的,如今碎了,被勉勉强强拼凑了一下,跟个干巴巴的泥丸子也差不了多少。

  审视良久后,元帅点了点头。

  “内丹倒是不假。人呢?”

  “死于法器‘莫测’之下,形消骨散,魂魄烬灭。”

  “西王母要活的。”元帅很糟心地瞧着自己的手下,“谁给弄死了?”

  “是我失手。”

  “她一条鲤鱼变的龙,满打满算几百年修行,天墉城里端茶递水的道行,能让你失了手?”元帅咂嘴砸得山响,一脸的“我说你什么好”。

  “是我失职。”

  元帅嘴角向下撇着,瞧了他一会儿,挑剔地说:“你迟了四个时辰。”

  “路上耽搁。”

  “……伤了?”

  “不重。”

  天篷把自己跪得像是一堵墙,元帅问一句,他弹回一句,始终一脸肃然,没有抬头。

  元帅终于露出了笑脸。“行了行了,别跪着了,起来说话吧。来呀——”他冲着身边侍卫挥挥手:“给天篷将军搬把椅子。”

  天篷起身,椅子抵到膝窝后头了,他不坐,依旧目光笔直,冷着张脸说:“元帅要是没有其他吩咐,属下告退。”

  元帅咂了咂嘴,自己推开桌案费力地撑起大胖身子来到天篷身边,笑眯眯替他弹了弹肩上的凡尘。“刚鬣呀,你这孩子,赌气呢这是?”

  天篷忍耐了一下,对这两个字没说什么。

  “我也知道,西王母的人偷跑了,这职责怎么能怪到咱们天疆水师来呢?他们天墉城自己又不是没有守备,你说这多不讲理!”元帅乐呵呵地把拳头往自己手心里一敲,仿佛这一下子就是在替天篷鸣不平了。漂亮话说完了,又换了副语气,带着嗔怪啧啧摇头:“只是,你也明白嘛,芴大人要拿捏你,我今日不顺着他把罪名担在你头上,来日,只怕他捏个更大的罪名让你兜着!说来说去,还是你当日自己不好,非要顶撞了他,连带我在太白星君面前也不好看呢!”

  “我懂。”天篷硬生生说了一句。

  “是真的懂?”元帅一双笑眼弯成两条缝,向天篷确认。

  天篷忍耐着这无聊的废话和必经的过场,抱拳说:“藏匿青鸳的北俱芦洲狮驼王供出自己千年来所有家私,请求天庭免去责罚。”

  元帅笑了。

  “刚鬣啊刚鬣,你这回算是开了点儿窍了。”他沉甸甸地拍了拍天篷的肩膀,货真价实地赞赏了一句。

  天篷没有言语。

  此刻,狮驼王千年所积攒的全部宝物都浩浩汤汤陈列在水师元帅府前。任何天上的神仙见了这样多的天材地宝,想来都会笑出来。

  这是天篷的妥协。

  他知道,自家元帅会办事儿极了,这份宝藏中,小半数会送到芴仙官手上,平息他兜率宫中主子痛失了人间妖使的损失;小半数会呈给青鸟使官,算作因自己属下失职而给与西王母的交代;再有小半数,元帅自然会自己留下,“充作水师军用”。按他的话说——你们以为我这水师元帅当得容易吗?上要打点,下要周全,中间还要顾着咱们天庭疆界的太平!三十六万兵卒靠我一人养着,这么累的位置,你们以为我就乐意坐吗?

  一路返回天界时,锦麟对他说,你要是想皆大欢喜地把这事儿了结掉,就只能如此。

  天篷知道。

  他自己也对狮驼王说过——这世道,对是没用的。若有逆天之能,你尽可以与天论个对错。若没有这能为,就只能付出代价。如今元帅府外正在被一一清点盘算的,除开下界妖王积攒的珍宝外,也是天篷双手奉送的原则与妥协,是他付出的代价。

  为仙八百载,天篷终于可以用他最看不上的两个字来评价自己了。

  牙碜。

  ***

  自元帅府出来,天篷挣扎了很久。他只有一晚上时间可以自由使用。元帅告诉他,明日要带着他同去向青鸟使君和芴仙官回话,如何斩杀青鸳过程,天篷要亲口告诉两位,这才算是有头有尾的交了差。

  “——交差是交差,”元帅叮嘱他说,“到底还是你失职青鸳才会跑了,如今又没把人活生生地捉回来,人家要是罚你,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元帅的话,永远这么周到。

  “去吧。”锦麟对他说。

  “去哪儿?”

  锦麟讳莫如深地瞥了他一眼。

  天篷想想也是。还能是哪儿。

  见他脸色凝重,锦麟说:“万一明天交代不过去,西王母一声令下要拿雷劈了你,你今晚不去看一眼嫦娥,估计转世投胎都不会心安。”

  天篷无奈了半晌,只能说:“你盼我点好。”

  锦麟笑了笑,也就没再说什么。她离去了很久天篷才想起来,怎么也应该问一句:万一明天真的交代不过去,那么被雷劈之前,你今晚想做点什么。

  一夜时间让天篷发着呆耗成了半夜,眼看天都要亮了,他终于没有忍住,独自来到了广寒宫外。

  曾经这是他漫天庭最喜欢的地方。如今再次来到这里,他却有些惶恐。胸中裂了缝隙的内丹丝丝抽痛,提醒他,他不再是个刀枪不入、邪念不侵的神仙了。他的仙格中,藏了原罪。

  到了广寒宫,天篷惊讶地发现,这里跟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宫闱清冷,除了吴刚铿锵的斧凿声外,安静得连桂花破开花苞、轻轻绽放的声音都听得清楚。如今夜色已深,宫闱里却人影往来,歌舞升平,不时传来众多酣醉中的笑声。

  “嫦娥有客人?”他来到桂花树下,问伐木的吴刚。

  “有。”吴刚挥汗如雨,没有抬头。

  “今晚是什么事摆了宴?”

  “什么事也没有。”吴刚说,“跟昨晚一样。”

  天篷愣了一愣,吴刚等着斧痕合拢,抹了把汗水说:“自那天你替她设了广寒宴后,来过的神仙玩得尽性,就常来了。现在,嫦娥仙子的客人越来越多,我酿了几百年的桂花酒都快让他们喝完了。”

  吴刚声音平漠。天篷一时没说出话来,他只觉得,自己心里的滋味有些古怪。这是好事。他想,是好事。嫦娥喜欢热闹,从前总是抱怨自己不被天上的神僚正眼相看,如今这样子,她一定很高兴。

  可是,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心里空空荡荡的,只有内丹一抽一抽地在隐痛。他想,也许是因为可惜吧。可惜,自己以后再想要和嫦娥清清静静地坐下说说话,就不容易了。

  天篷在桂花树下坐下,看着广寒宫中绰约往来的人影。直到挂在宫檐下的灯笼里蜡烛都快烧尽了,嫦娥才笑吟吟地送客出来。

  客人挺多,四天王俱在。哦……天篷点了点头,还有巨灵神、药叉将和水德星君。如今嫦娥的身边,终于坐满了她想要的、有头有脸的宾客。她不会再因为终日无聊而发脾气了。

  天篷站起身来。他自下界回来,衣衫上沾满了凡尘,有点灰头土脸,走出广寒宫的客人们一个一个袍甲鲜亮,天篷不想去扫嫦娥的兴,转身想要走开,嫦娥却远远瞧见了他。

  “天篷!”

  她笑着叫了一声。

  天篷顿住脚步。

  这个声音让他额头上瞬间浸出汗水。胸口内丹沉重地痛了一痛,天篷慢慢地,犹豫地转身,看见嫦娥提着裙裾,一脸笑容地向他轻快跑来。

  “傻子!你怎么在这里坐着?”来到天篷面前,嫦娥仰脸问。

  嫦娥喝了不少桂花酒,脸颊红润润的,眼中盈着水莹莹的醉意,衬着她一身自朝霞中抽出丝线来织就的羽纱,看起来活泼明艳,快活极了。

  “我……”

  天篷支吾了一下,说:“我刚从下界回来。”

  “我听说啦。”嫦娥抢着点头,“那个叛天思凡的婢子让你失手杀了,刚刚巨灵神告诉我的。”

  天篷嗯了一声。

  “你怎么不再穿白衣服了。”他忍不住问她。

  “穿腻了!”嫦娥把手一摆,得意地扫了扫自己肩头披的飘带,“以前我只有那么一件好看的衣裳,现在嘛,有人送我新的料子了。要是有得选,谁愿意成天一身素净?跟守寡似的。”

  天篷想要陪她笑一笑,心里却有些发拧。他挪开眼睛看了看宫檐下将熄的灯笼,说:“我该走了。”

  “哎……!”嫦娥忽然冲他勾了勾手指,一脸神秘的神气,“过来,我问你。”

  天篷有些愣,嫦娥嫌他不痛快,索性胳膊一伸,勾住天篷的脖颈,嘴巴凑在他耳边轻声问:“你是不是故意杀死青鸳的?”

  天篷被他手臂一绕,心差点跳出腔子,而她的这一句话却像是一桶冰水一样浇下来,让他瞬间连身子都僵硬了。

  “看来是了。”嫦娥打量他一番,抿嘴一笑,一脸得意。

  “你……”天篷脸色苍白地看着她。

  “我猜的。”嫦娥瞧瞧四下没有别人,拉着天篷走了几步,离开吴刚远些,轻描淡写地说:“像是青鸳这样的小神仙,既然敢下了凡间,当然是拼着一死了。你让她免受了那么多刑法死得干干脆脆,那也算是成全人家。”

  见天篷没有说话,嫦娥嗔怪地推了他一把,笑说:“你怕什么呀!我又不告诉别人!……哎,再问你,那个勾引了青鸳下凡的男子,是丢下她跑了,还是两人死在一起了?”

  天篷复杂地看着嫦娥,胸中一时有一万句言语潮涌一样堵住了喉咙,半晌半晌,他只轻声说了一句:“死在一起了。”

  “哎。”嫦娥叹了口气,点点头说,“遇到个有情有义的男子,也算值得了。”

  天篷颤了一颤。

  他们挨得很近,天篷衣襟上轻轻的颤抖让嫦娥瞧了出来,她疑惑地多看了天篷一眼:“你怎么了?我这里很冷吗?”

  “为什么?”天篷脱口而出。

  “什么为什么?”嫦娥好笑地嗔了一句,“你这个人,说话就是奇奇怪怪的。”

  “为什么你觉得值得?”天篷问,“青鸳曾经生在下界,是自己苦熬了几百年才跃过龙门上了天庭、当上神仙的。如今这些,都白费了。人间的爱恋真的值得放弃这么多东西吗……这些东西也是她当年历历求来的啊。”

  天篷的目光太过强烈,每一个问题都不像是追问,倒像是挣扎。嫦娥有些被他吓住了,愕然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一件东西,你瞧着好,想要它,就去要啊。要到手了,才会知道究竟滋味怎么样。等到求来了,觉得不好,又不想要了,也是人之常情啊。”

  “人之常情……”天篷喃喃重复这四个字。

  嫦娥尴尬了一瞬,自觉这话失了身份,但已经说出口了,只能板起脸来找补:“我又不是没做过凡人,当然记得凡人是怎么想的!人嘛,其实知道得很少的,对自己也难免自以为是,总得都经历过一次,才会真正知道自己要过怎样的日子。对青鸳来说,这天上的日子大概是太寂寞了吧。”

  天篷思索着嫦娥的话,喃喃说:“天墉城地位崇高,青鸳在天上有许多朋友。”

  嫦娥轻飘飘地笑了笑。“朋友呀。”她说,“或许有吧。可那不一样的。你是个循规蹈矩的神仙,你不懂的。”

  天篷胸中,内丹再次沉重地痛了一痛。再一次,他没有忍住,脱口而出:“你呢?”

  “我?”嫦娥惊讶。

  “你寂寞吗。”天篷忍者剧烈的心痛,看着嫦娥,“你也比过了,是天上的日子好,还是人间的日子好呢。”

  这话实在冒犯极了,嫦娥素来最烦别人跟她提起自己在下界的事情,对她来说,偷药登仙是个永远的污点,天上其他神仙提起来,永远会让她恼羞成怒。可是,此刻天篷目光灼灼,再一次把她吓住了,她不明白,他的一双眼睛里面为什么会滚动着这么剧烈的情绪,就好像他在逼问,也在恳求自己一样。

  “傻子……”呆了半晌,她认真地摇了摇头,说:“我会留在天上。”

  ……天蓬后来想,那不是个回答,那只是个选择。

  嫦娥告诉了自己她选择的结果,却没有告诉自己,为什么。

继续阅读:章七:神仙?妖怪。(二)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少年天蓬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