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前世今生(二)
徐然20182019-05-11 12:003,913

  2、原来如此

  天篷谢客多日后,侍女禀报,又有人前来探望。

  “我不想见。”天篷照例说。那时他已能下床走动,一副身躯躺了一年有余,身上的僵硬还需要时日才能慢慢散去。

  “广寒仙子说,她很想念元帅。”

  天篷一愣,五根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桌角。

  哦……嫦娥。他想。这么说来,他已经一年有余没有见过嫦娥。

  她比之封天大典的时候又清瘦了许多。由侍女引着进入左帅府中来至天篷面前时,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低头向地,身子瑟缩在那领已然显旧的雪白羽纱中,依旧像是用手一碰就会融化了的雪片。

  天篷再见她,心中乍寒乍暖,却已经没有了昔日那种波澜。他不免想到,要是那日夜里没有在花丛中撞破芴仙官对她的一场非礼,自己没有坏了锦麟的计划而是让那条小龙将自身融入青木骨中去到了建木之心,那么如今的事情会是怎样?他想不到结局,面对此刻谨小慎微的嫦娥,也毫无立场可以去迁怪。一如既往,他在嫦娥面前温和下来,像是见了老友,心中终于有些温暖,而嫦娥始终低头,未敢看他。

  嫦娥带来了吴刚酿造的桂花酒,天篷命人斟了两杯,让了三次,嫦娥才欠身座下,开口时,轻声说:“我也没想到,您那个叫做锦麟的手下会藏着这样的机心。”

  天篷拿杯子的手顿了一顿。为这层莫名的疏远,也为她话语中提及的名字。

  “……不要提她。”天篷说。

  嫦娥勉强露出笑容。

  “将军……哦,不,元帅。您一身能为,如今终于见了天日,等养好了伤势,玉帝想来另有重任。元帅,嫦娥恭喜您,自此之后得升灵霄宝殿,与一班重臣同列。”

  天篷捏着酒杯,良久良久,久到嫦娥端着杯子敬酒的手都在微微发颤,他终于合上眼睛将杯中桂花酿一饮而尽。

  “喝酒吧。”他说。

  什么也别再说。喝酒吧。

  如今的嫦娥与往日再不相同。天篷不想追问她这一年来过得怎样,也不想追问她这些话语在清冷寂寞的广寒宫中操练了多久。他可以想见,嫦娥的日子重回寂寞后是何等难挨,她说过,“我够了,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这无可厚非。他只觉得心里有一个地方在静静地替她难过——这个自人间而来的小小仙子,如今已然越来越像是神仙。

  一如那时他并没有把青鸳未死的秘密告诉嫦娥,此刻,他也并没对她透露任何一句天庭的秘密。纵然这些话已然三山五岳一样压在他胸口。

  要忍,要忍。天篷将桂花酒流水一样倾倒入喉咙中,告诉自己,要像锦麟一样忍耐,忍上一千年。一千年后,终有一个真相,要大白于天下。

  嫦娥看着他,自始至终脸色苍白,此刻牙齿更是几乎把下唇咬出血来。

  天篷终于觉得不对劲。

  桂花酒酒性轻薄,入口如泉,凭他的修为是喝上半个晚上也不会醉的。而这一次两杯酒下了肚,天篷觉得一股莫名的眩晕自脑海中扩散了开去。这股眩晕让他迷惘,仿佛身躯渐渐腾起、眼前一切卷成漩涡,似远似近,已失真实。

  “……这是什么?”

  他问。

  “天篷……对不起。”

  嫦娥看着他,蓦然涌出两行眼泪。

  天篷放下酒杯时,失手按翻了桌案,盛酒的小壶翻倒在地,一霎时,异样香气盈满一室。

  嫦娥在他面前歪斜下去。眼前的一切也歪斜下去。天篷意识到,是自己摔倒了。他头颅钝重地磕在地上,目视着眼前潺潺涌出酒壶的细流,混沌地想到,这香气这样浓郁,不是桂花酒的味道,倒像是凝淬了瑶池之中的三千花蕊……

  “离魂引?”

  这是他失去神智前最后的问题。嫦娥没有回答,慢慢用双手掩住了面颊。

  ***

  下界众生肉身陨灭后,魂魄归于酆都,由鬼帝阎君判入三途再世轮回;而天庭诸神一旦获罪贬黜下界或是身死,则会归于十方境界司中的“赏罚部”,度量身前功罪,从而决定来世起点。

  天篷被两盆冷水泼醒后,发现自己罪链加身,跪于赏罚部大堂之下,一部兵卒分列两旁,各自手持水火棍敲震着地面,金面如铁,向他冷眼而视。

  “……我犯了什么罪?”天篷脑中依旧浑噩着,问。

  “天篷元帅,锁神台上你已然什么都招了,现在又来装什么糊涂呢?”

  一个犹如钢锯挫着老木一样难听的声音让天篷浑身一震,他骤然抬头,越过判台,看到了高高在上的一张青黄冷硬的长脸。

  “是你……!?”天篷脱口而出。

  芴仙官一脸冷笑,俯视着天篷的一双刀子雕刻一样的眼睛之中,丝毫没有掩饰森然恶意。

  “世事无常啊,是不是?谁能想到,元帅从一介天兵一跃成了二品大员,竟然不念天恩以图回报,反而妄自尊大不把天威放在眼里,去行出了调戏仙子这么下作的事情来!”那块芴板涩声笑道,“这赏罚册上,该给元帅判个什么题目呢?”

  天篷心中轰隆隆地巨震着。他在说什么?自己什么时候调戏了仙子?锁神台上,又是什么时候招了供……?

  见天篷一脸惊愕,芴仙官眼中得意非凡,狞笑着一挥手:“来啊!让他看看清楚!”

  两列兵卒的水火棍高高扬起,同时敲震在地上,巨震让天篷脑中嗡鸣,一幕幕画面自记忆之中翻涌上来呈现在他的眼底——左帅府邸之中,他醉倒在地,顷刻间被涌出来的十数天兵绑去了锁神台上;铜柱之下,诸神观罚,他对神官承认,是自己醉酒之下调戏嫦娥,被拒之后,更要非礼;一天诸神窃窃私语,惊讶喟叹,而嫦娥始终沉默地低着头,双眼含泪,在锁神台下不发一言……最后的一幕画面,天篷的脑海里只有一片雪亮,他想了良久才想明白,那是天雷落下,击入了自己的灵台。

  ……我死了。

  天篷终于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我死了!此时此刻,我的肉身依旧悬挂于锁神台上,而跪在这里罪链加身的,只是我的一缕魂魄了!!

  天篷脑中的混沌像是被狂风吹尽,如观肺腑一样,他看到了自己的结局,同时也看到了,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了这个结局的过程。

  ……这一结局,想必是早早拟定的吧?

  自他醒来,从没有人问过他关于锦麟的任何问题——她为何叛天?为何要释放“妖王”?她跟你说过些什么?你……真的一无所知吗?

  是,从没有人问过他这些问题,太白金星向他微笑,告诉他一切已然翻页;一众侍女与手下对他恭恭敬敬,让他安心养伤;就连目光如炬的太上老君,也并没差人问他一句——锦麟是你的手下龙使,天篷元帅,你真能撇清自己,说上一句这叛天之行,与自己无关吗?

  他们不问,因为他们心中早有了定见。按照上位诸神心照不宣的成规,无论天篷是否与此事有所瓜葛,是否知道了天庭的秘密,将他留在天上,都是祸患。而封天大典之上,他又确是赫赫扬扬地立下一场“功劳”,为了掩盖天庭的秘密,“功劳”当然是要赏的,在赏功之后拿个罪名将他再拉下神位,抹了此生记忆贬下天庭,当然要比公然问罪隐晦许多,堂皇许多,干净许多。

  一幕一幕追问浮出了答案,天篷心中连恨意也没有了,他只是惊叹,自己怎么可能这样愚蠢,竟还想着一千年后,会有真相大白于天下!

  “离魂引是西王母取瑶池三千色花花蕊炼就的灵药,给人灌了下去,有搅乱灵修之效,可叫人一时失智、神魂颠倒。”所以,锁神台上,他已然什么都招了,这一场天罚,众人见证,罪证确凿。

  ……是你们厉害,是你们厉害。天篷终于放声大笑。

  一众兵卒愕然着,而芴仙官面无表情。“你笑什么?”他冷冷问。

  “我笑世事果然无常!”天篷目视这块芴板,轻蔑到说出这句话时,连眼底都在冷笑,“芴大人当日身居高位,如今换到了这十方境界司小小赏罚部的判官位置上,还坐得习惯吗?”

  芴仙官额头绽出青筋,半晌,狞笑:“天篷元帅,你已然只剩下一缕残魂了,我何必同你计较?只是,本官也为你可惜得很!可惜你当年在下界大小也算一方妖王,一辈子汲汲营营攒下了那么点儿家私,拱手送上天来当成了神仙,如今也不过落得这么一个下场,这才真是可笑!哈哈哈哈哈!!!”

  森然大堂上回荡着芴仙官锯锉一样的笑声,天篷猛地挺身挣扎,顷刻间又被锁魂的罪链束得更紧。

  “笑话……!”他早已不存在什么肺腑,“胸中大怒”更是无从说起,但芴仙官尖酸的一句话依然让他整个魂魄都如焚烧一般滚烫起来,“我堂堂正正做了十世好人才被选入建木上托生成神!你们要给我定下罪名,无妨!可我自己知道,‘汲汲营营’四个字,这辈子、上辈子,都安不到我天篷头上!!!”

  吼完了,天篷才觉得荒谬。自己已然死了呀。一个已死的神仙,注定此后永生永世不必再想什么善终善果,他最后计较的事情,居然是这一件。

  芴仙官愕然一瞬,下一刻,眼中炸出的神色见只能被称为惊喜。

  “你不知道……”他说,下一刻,他放声大笑:“妙极,妙极!原来你不知道!!”

  天篷惊疑之中,芴仙官已然笑出眼泪,他抖手将面前的簿册掷下桌台扔到了天篷面前:“好一个清高的天篷元帅!自己看!看清楚你是以什么下作手段钻入我们清圣天庭的!”

  簿册半卷在自己眼前,那上面,字字清晰——

  “西牛贺州猪妖刚鬣,修为一千八百载,向天纳贡三百六十载,愿尽供家私以捐神位,由天疆水师副帅引荐,特允魂魄投于建木中,以待来日充补兵缺。”

  天篷把这短短两列文字看了三遍,每看一遍,心中便沉没一分,最后一遍看完,终于有了没顶之感。

  十世好人?

  凛凛清白?

  俯仰无愧?

  不,不存在的。

  ……真好笑。他想。真是好笑。所以,昔日的水师副帅,如今的水军元帅,在面对天篷时,会那么多次欲言又止,欲言又止。如果他早一点知道这一切,知道自己的来处与手段,他这一生,还会活成如今这个模样吗?如果早有人告诉他——“天篷,你不必这么累的,你所谓的尊严与坚守从一开始便是笑谈,若真论起这四个字,你这个人本不会出现在天庭之内”,那样,他对这一天诸神、天条天道,还会有这么多心有不甘的问题吗?

  天篷以一缕魂魄的姿态默然合拢了双眼。耳边,芴仙官笑声不绝,森然宣判——

  “天篷元帅,咱们不要辜负了你的来处,永生永世,做回你的猪去吧!”

继续阅读:章十:前世今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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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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